在他眼里,远赴西北任个小小屯田校尉的大哥,大约便是被父亲“流放”了。
那在自己眼里呢?
厉弢扪心自问,却无法回答。
兄长远遁,在京城,在厉府,他厉弢便是当仁不让的厉相公子。他斥责厉安未曾尽责去迎兄长,他自己又何曾从心底里欢迎厉弦?诸多借口责难,不过两字——“不想”。
不想念,不想见。
思及便是烦闷,念及便是惶恐与心虚,明明自己也未曾对不起兄长半分。
见不贤而内自省,却是己亦有是恶。
厉弢闭了闭眼,不去想那些忧心烦恼的事,兄长既然已至京都,自然会回府相见,无须庸人自扰。
倒是父亲……
想起近日父亲来去匆匆,神色焦虑,似是连头发都白了几许,厉弢只恨自己年少力薄,不能为父分忧。不如让厨房用兄长留下的滋补方子做些汤水,多少也让老父滋养几分。
他思绪纷纷,一时思及宫中已有身孕八月的皇后长姐,一时又念及在西北吃了两年风沙的兄长,再想想府里风云暗涌,不服气,想争着出头的庶弟妹们,竟是少年人也多愁思,心神不宁。
***
厉澹躺在床上,鬓乱钗横,蜡黄的脸上已血色尽褪,额头的汗水湿透了鬓发,往日秋波盈盈的美目瞪突着,死死咬着口中紧缚的布条。
“娘子,娘子……”
留珠死死咬着唇,眼泪不停地流着,痛哭失声,双手颤抖着,拼命撑开厉澹的腿,口中不住喃喃:“用力,用力,已见着头了!”
厉澹口中嗬嗬有声,突地一阵抽搐,竟是连面容都痛得扭曲了,脖子挣命似地猛然挺起,嘴角血色迸裂,无声长号。
“……出来了,出来了!”留珠一声低低的欢呼,忙又堵住自己的嘴,咬牙从血泊中抱起浑身皱皮通红的孩子,倒过头来,用力一拍孩子的小屁股,孩子却没有一点响动。
留珠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眼前一阵阵发黑,喃喃念着:不会,不会的,上天保佑……
她手下连连,又使劲拍了几下,孩子突地发出了一声猫叫般的呜咽。
留珠喜极而泣,涕泪纵横,又慌手慌脚地将孩子的嘴小心用布巾捂住,道:“娘子,娘子!是位小皇子。”
厉澹闭着眼已倦极,此时才睁开眼来。
她深深望了一眼血迹未干的孩子,缓缓转过头去,抖着手解开自己口中的缚带,干裂的唇轻轻开启,道:“留珠,我将他,托,托付给你了。去罢!”
听闻此言,留珠浑身颤抖着,将孩子草草擦净,包裹好,抱着他哆哆嗦嗦地跪下来,用力磕了三个头,哑声道:“婢子以命护着,必将他安然交到公子爷手上。”
厉澹闭上眼,道:“走!”
留珠再不迟疑,将孩子藏入一只锦盒之中,匆匆塞入床下,又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团血肉,放到厉澹腿间,突地嘶声喊道:“快,快来人啊!皇后娘娘,她,她不好了……”
永禾宫中兵荒马乱,人影幢幢,皇后娘娘身怀六甲,却未留神动了胎气,以至八月的胎儿不保。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在一片混乱中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