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捡起案上的银裹象牙箸递回芷秋手上,温言宽慰,“没什么可急的,皇后娘娘为人敦厚,不会为难你们。明儿咱们一道出门,到了宫门口,自然有火者领你们往后宫去,路上也会给你们讲规矩说礼数。皇后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没什么大不了,快吃饭。”
二女哪里还吃得下饭,紧张得箸儿也拿不住,哆哆嗦嗦地交头接耳起来。
陆瞻颇为无奈,由她们闹,仍转过头来睇住方文濡,“明日进宫,大约就是要将我的方策说出来议一议,你回来拟定了条款,再与内阁同议,议定了,再定点试行。”
“自上回姐夫讲过后,弟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
“有了什么初步的韬略,温谨直言。”
方文濡吁出一口气,略显郑重,“天下藩王、官绅所占田地之数,姐夫是知道的。从他们口里挖食吃,他们大约会群起上疏,谏言皇上有违祖制,一时倒不好办。我想着,可以先不改祖制,各地藩王的土地都是雇当地农户耕种,再由各地官员兼理着,那些官员在其中已经抽掉了不少。我看,可以先将官员兼理之权与藩王们商议了,交到农户手上,提高了农户收入,先缓了部分农民缴税之苦。往后,再徐徐图之。”
“这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陆瞻点首,又抿出一丝丝晦涩的笑,“虽然伤了那些地方官的利,可暂且保住了藩王与百姓的,也未尝不可。只是那些地方官又该叫苦不迭,难免另起贪墨之心。”
“所以弟的想法是,国库充盈后,还该拿出一笔款提高官员俸禄。”
“北方有鞑靼,南方有海寇,战事吃紧,朝廷里暂时还没这个闲钱。不过你说得对,官员俸禄太低,家族人口多的有些还养不起,是该提了俸禄。只得让他们先苦几年,紧着银子先将宁波的海寇尽快清理了,好多与外国做贸易,充盈国库,不仅要靠税收,还得靠商贸。”
男人们的经略与女人们的智慧流溢满席,消磨了往前两个多月的荆棘坎坷,金樽绿醑浮着黄澄澄的夕阳,也浮着阴谋诡计之后的壮志豪情。
很快,夕阳落沉下去,夜随之罩来。
青帘被夜风轻微地扬起,露出老榆木架子床前的两盏黄灯,烛火染得正盛,随光圈晕阗整个房间的,是重重的呼吸声,带着极浓的爱欲,充满这间对陆瞻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卧房。
他的手轻抚着芷秋的头顶,喉头滚咽间,垂眸望着她红馥馥的舌尖滑过他经年的伤口,便回忆起从前在这张床上所拥有过的体验。虽然他已经不记得那两个丫头的模样,但芷秋仿佛令他重新又感受到那种磅礴的愉悦。
当愉悦重归为恬静后,陆瞻自背后搂着她,手在被子里用绢子细细将她擦拭,贴着她的耳廓低吐,“想我不想?”
热乎乎的气息并没有引来芷秋回头,他怀疑她哭了,正欲撑起条胳膊去瞧,却倏忽见她先坐了起来,三两下捡了地上的衣裙随意穿上。
他也忙跟着爬起来,“大晚上的,做什么去?”
芷秋扭过脸来,烛光照得眉心里明暗相间,满是急色,“我先找找明天穿的衣裳,我既不是诰命敕命,又没有朝服,明日可怎么见皇后娘娘?”
话音甫落,陆瞻长吁出一口气,弯下挺括括的脊梁,十分无奈,“随便穿个什么都好,只要不犯了颜色忌讳,再端庄些就得了。快躺着吧,我这才刚回来,想同你说会儿话。”
她弯下腰埋入帐中吻他一下,离得近近的调侃,“你忙了这一夜了,不累呀?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好了,我要先找衣裳,你睡你的。”
未几捉裙颠颠地跑到柜子前头,将苏州带来的几件衣裳翻了个遍。
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陆瞻哪里能睡,也穿了普蓝寝衣裤下床来,走到柜子前瞧她枯瘪着的脸,“我的心肝儿,明日再找一样的,先睡,明儿一大早我帮你找。”
“还找什么呀,”芷秋撅着嘴,将几件衣裳抖在他眼前,“当初走得急,就带了这么几件,到京里来也没裁衣裳。转来转去就是这几身,你瞧,没一件是大场合里头穿的。”
一双桃花眼里写满灰心,陆瞻心一软,将她勾起来抱入帐中,“这样,你要是不忌讳,明儿我带你到母亲的屋子里,找找她年轻时候穿的衣裳。况且皇后是个贤德天下的人,也知道你俩个是民间女子,不会同你们计较什么。”
芷秋被他轻轻搁在锦被上,忽而窜起来吻他,“那我要是不留心得罪了皇后娘娘,你可替我担罪呀?”
“嗯,”陆瞻点点头,将半身紧贴下去,“我是你的丈夫,自然都由我扛着。”
说着便吻下去,痴迷而缱绻地由额心吻到颈窝,像一只野兽在舔舐自己的皮貌,沉迷而专注。在他的吻里,芷秋细碎地颤抖,抖落离别时光里的每一寸相思。
无止境地贴着她,占有她,陆瞻才像是由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头掉落在温柔红尘中。
他厌弃人间这么多年,如今方知,人生也不单单是一场漫长而孤单的凌迟之刑,还有灯花结梨云,一段良夜好景。
黄莺乱啼,菱香满京,拂晓逐渐接去黑暗,阳光又落凡尘。
晨起陆瞻果然使人就将章氏的衣裳找出来两身,一件水红撒珍珠遍地通袖袍给了云禾,另一件海天霞连枝纹的通袖袍给了芷秋。
芷秋又在下头配了条嫩鹅黄的百迭裙,戴着小花冠,施妆傅粉,描眉画唇,又将从前皇后所赠的那枚佩子取来坠在腰上。妆毕对着镜中侧来侧去地照,朝暾一缕,正打在袍子的下半截,连枝暗纹立时像流银一般散碎地浮现。
这厢拿着一柄湘妃扇,迤然走到外头榻前叫陆瞻看,“你瞧瞧可庄重不庄重?”
柳荫中藏着莺和蝉,闹渣渣地唱着热闹,陆瞻认真打量她一番,十分卖力地点点头,“既端庄又年轻,既清雅又妍丽,就是皇后见了,也会惊艳一番。过来,叫我亲一亲。”
说着就握住她的腰站起来,脸正俯下去,芷秋忙用扇面一遮,“人家才涂的口脂,叫你亲花了还怎么去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从昨儿念叨到现在,皇后比我还要紧?”陆瞻退了一步,颇感无奈,“走吧,去见你的‘皇后娘娘’!”
大门外头早已有小厮套车等候,陆瞻与方文濡皆穿着内官与文官的补子袍,各自携妻妾登舆。马车不缓不慢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即到皇城。
陆瞻独自下车,撩着车帘子嘱咐两句,见前头有两名火者过来磕头,“恭请祖宗崇禧,祖宗放心,奴婢们领着祖奶奶与小姐打玄武门进去,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祖宗只管与方大人去见皇上吧。”
“留着点儿心。”吩咐完,便与方文濡由午门的东偏门进去。
云禾则换来与芷秋同乘,挽着她的手臂,在车内哆嗦个不停。两个火者指印着往皇城后头绕去,遐暨玄武门,火者殷切切地将二女搀下车,牵引着往巍峨的门楼内踅进。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和方大人,既是连襟,也是知己,当然如果韩大人没死的话……
上谥号“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二曰定。
第99章 情归了局(一) [vip]
穿过绵延红墙, 但见天宽地阔的一座花园,奇山异石,怪树参天, 花草林木参差磅礴, 侧峰正崟巍峨壮丽, 横七竖八的天空,拼凑出“权势”二字。
芷秋云禾悄么抬眼一窥, 又慌忙垂下头来,大气也不敢喘, 跟着两个火者往里走。大约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适才暨至中宫。
红彤彤的宫门外有管事的公公迎上来, 将二人上下扫量一番,捏着一把嗓子因问起:“哪位是芷秋姑娘啊?”
“民妇芷秋,拜见公公。”芷秋挪了半步福身,也不曾敢抬起头来。
却听那公公亲切地笑了两嗓子,“怪道祖宗动了凡心,这么位天仙似的人物, 就是娘娘见了也欢喜, 跟我进去吧。”
说着领着二人门里进去,“路上可跟你们说过规矩了吧?见了娘娘, 要下跪,要问安,将你们家乡那些好玩的事儿说几件给娘娘听听,倘或高兴了, 少不得你们的体面光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