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臊得脸通红,“要死要死,拿我取笑起来了?!”
笑一阵,四娘将那少女的事情说起,“她麽说是有父兄在,却比你们还命苦些。一个老爹吃酒耍钱,家中田也卖了房也卖了,一个哥哥游手好闲,也不愿去找个活计做,卖了她的钱不过耍个几日就没了,现今还指望着她呢。她麽倒争气,什么都学得好,应酬得也好,如今买了处房子让她爹哥哥两个住着,还要拿钱给他哥哥讨媳妇。”
芷秋摇首称奇,“小小年纪,倒是比我们都能干些。”
人里又吃酒行令,投壶飞花闲耍一阵,到下晌方散。
云舒云卷,到初三园子里忙活起来,先是接长园送来的聘礼,二十来口髹红描金大箱子摆在厅上,芷秋不让往后抬,依旧初四全当做陪嫁使长园来的人又接了去。
按例夫妻结亲是傍晚时候来迎,黄昏时候拜礼,白日娘家摆席宴请亲友,可云禾是嫁予人家做妾,芷秋便未曾准备酒席。
却不想,那些个官宦人家见是陆督公家中嫁妹,沈大人家中纳妾,加之沈从之外头放了话,要风风光光将云禾接到家去,那等人哪里肯错过这个两头巴结的好时机。
这倒苦了芷秋,初四送走嫁妆,倏忽接了一堆拜匣,检算起来,外头里头的席面倒要开个十来台。
忙得她定菜色果品,连夜叫厨房里将要炸的果子提前炸了,该蒸该拣的都先办好,将先前那一帮子闲人都用了起来。外头又添乱事,说是叫人为云禾打的冠子还没来,急得芷秋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做梦,梦见席面乱糟糟一团,云禾也跟个烧糊的卷子似的穿戴得破破烂烂,唬得她初五寅时末就醒来,慌着吩咐桃良到厨房里去瞧。
半烛新照,吵嚷声使得陆瞻也不能再睡,爬起来望着她好笑,“我的心肝儿,我实话告诉你,你那几台席面就是摆的几样家常也无妨,她们照旧奉承你,何苦忙?”
芷秋瞌睡还没全醒过来,饧涩着眼呆怔一晌,将脑袋晃晃,嗔他一眼,“你哪里懂,这些人麽最会嚼舌根,我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错处,她们面上不讲什么,明日却比你那八百里加急还早传去京里你信不?到时候叫你京城那些场面上的朋友笑话,他们不讲你娶了一个倡人为妻,也要讲你这妻太不懂礼数。”
“他们只会笑话我是个阉人。”陆瞻横臂兜着她倒下,轻轻抚她满背的秀发,打着个哈欠,“你放心,他们笑话儿我还来不及,哪里多张嘴笑话你?”
“那我更要替你长脸呀。”
“你长得这样美,已然是替我长了不少脸了。”他笑,凑在她耳边逗趣,“人家都说这么倾国倾城的一位花魁,就是千金也难求,不想会嫁给个阉人,替你可惜呢。”
芷秋半阖着眼,软绵绵的嗓音像一曲苏州小调,“叫他们白操心,自家偷汉子的、弄老婆的还管不过来呢,倒有功夫议论我们家的事情……”
两个稍稍打个盹儿,只等桃良进来回话的功夫,吩咐洗漱。陆瞻正在龙门架前由初月服侍穿衣,瞥眼见桃良附耳与芷秋说了什么,旋即又见其面色愠怒。
陆瞻走到前来问:“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踯躅须臾,芷秋一壁拣了个银丝编的小花冠戴上,一壁对着镜子没好性儿地偏脸照,“我告诉你,你不要生气。前些时替云禾打了个冠儿今朝好戴的,底下人找了好些人家都没开门,就找到孟家铺子里去。谁知刚刚送来的人是孟子谦,现在厅上等着,请我去检收。”
“哦?”陆瞻踱了两步,手臂伸进初月提着的法氅里头去,“打发个伙计送来就是,怎的还要他一个少东家亲自送来?我看,大约是特意来见你的。”
“谁说不是呢?我不想去。”
“那我去吧,你到旁边瞧瞧云禾,一会儿好开席。”
言讫到厅上冷语威慑了那孟子谦一番题过。这般转到正厅里同一班官员开席,芷秋自在后头厅上同女眷们开席,接连不断的喧声传到云禾屋里,她倒闲散,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无关。
只等夜里,天轻月淡,风吹着树与荫,云禾就切实成了这场热闹的主角。
可锦帐中愁瘦影,倒无半点喜庆,也不等人来揭盖头,自己揭了。
眼一晃,见四面百十根红烛,照得一个屋子浮光流萤。但见一间卧房,藕荷色的锦帐,水红茜纱糊的窗,设着罗汉榻,美人屏风,雕花龙门架,墙上挂几副名人山水,边上小篆熏着瑞金脑。
家私齐全五脏精致,唯独缺了那么一股墨香,这是云禾常在方文濡身上闻见的,偶时这味道竟能助她安眠。
眼下回忆起来,倒有些困倦,将盖头随手一扔,朝带来的三个丫鬟吩咐,“你们朝门外叫水进来,卸了妆我好睡。”
骊珠伏在案上倒了盅茶自己吃,叼着个茶杯翻个眼皮,“方才就要了,他们不给,说是沈大人还在外头厅上应酬,叫姑娘等他一起睡。”
也招来云禾一记白眼,自己抬手解了冠子花钿,“我倒要叫他们家拿捏住了?大不了我不洗漱了,就这么着,别管他,我睡我的。快来将我这身皮脱了,还将我原来的衣裳翻出来。”
几个服侍着换了衣裳,听其吩咐,自到西厢房子里睡去。云禾独个将屋子翻了一圈,未见任何公文,料想他的正经东西都是放在书房里,只好暂且作罢,倒在帐中掣了被子睡觉。
那沈从之外头应酬完,吃得微醺,欢天喜地走到房里来揭盖头,谁知人不等他,已经撒了帐子睡下。
将他恼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撩开帐就预备同人争理,却见云禾枕上睡得桃腮红潮,髻松面软,他心一软,念及她一日操劳,到底作罢,脱了衣裳鞋袜倒在她边上。
床架子咯吱一声,将云禾惊醒,坐起来冷眼望着他,“咱们不是说好的我替文哥哥守制半年,不同你行周公之礼吗?”
洞房深处,寒风扑朔迷离,将沈从之酒意吹醒,也坐起来,“这是行周公之礼吗?不过是一床上睡觉,就是国孝间夫妻也还睡一个床呢。袁云禾,你什么意思?翻脸不认人是吧?有你这么同丈夫讲话的吗?”
云禾醒过神来,方知刚才脸色有些不妥,忙放下声,“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有些惊着了魂,因此才凶了些,你瞧瞧,你还跟我计较起来。况且,我嫁给你,自然是有什么都照直了说,若是还拐弯抹角地奉承你,待你与客人又有什么差别?你待我,又与倌人有什么分别?”
说着就委屈起来,眉眼低垂,伤怀僝僽。沈从之也道她说得是,握着她两个肩也放软了嗓子,“我刚才有些吃醉了酒,可也是,我们家里,就你这样同我讲话,我听了一时生气,凶了些,你别伤心。你安心守你的孝吧,我保证不碰你。”
二人对坐帐中,淡淡一股玫瑰香拉拉扯扯地萦绊开来。云禾心眼儿一转,益发伤心地倒在他怀里,“我想姐,也想妈,一个人睡惯了,平日也不叫丫头跟我睡的,方才你躺下来,我就当梦里有个鬼要吃我,我一时惊醒,口气有些不善,对不住。”
涕泪糊软了沈从之的心口,将她香体搂着,一咬牙,“你既一个人睡惯了,那我先在榻上睡两日,你适应适应我再到床上睡。”
云禾偷着一笑,刹那敛了,泪眼婆娑地端起来看他,“没道理,哪有叫你睡榻的?你到奶奶屋里去睡吧,过来日在过我这里来。也不是全为我不惯,是为了往后,你想想我的出身,奶奶虽然不讲什么,备不住家中长辈知道了生气。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能容我?你去替我讨好讨好奶奶,使她在你信中替我美言两句,我不就能保住了?”
秋波一转,凭他多少心肠,沈从之也应了下来。起身要出去,可走到屏风后头,脚步一止,错身出来朝云禾笑一笑,“咱们新婚,我往别人屋里去做什么?我就在榻上睡,你抱几床被褥给我。”
扫床铺榻一番,灯烛灭得剩两盏,沈从之翻过身往上瞧一眼,隐约见她在帐中起伏的曲线,万般忍耐装傻就都值得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肉身,而是她整个灵魂,更要他对着方文濡一样执着而无悔的眼泪。
他收回眼,手臂枕在脑后,恍惚瞧见对面墙下的高案上立着个牌位,笔画中仿佛描出那个穷书生讥讽的笑颜,他也自嘲地笑笑,将眼认命地阖上。
寒灯熄灭,转瞬天晴日朗。云禾的事情刚忙过,芷秋又忙往各家去拜年,你来我往中,也有不少官员登门拜年,倒不必芷秋操心,那些人自有陆瞻忙碌。
初七早起,芷秋吩咐装好礼,备轿要到韩家去。众人下去的功夫,陆瞻卧房里走出来,穿着黑色绣白君子兰的圆领袍,头上扎着黑幅巾,比往常另有风度,多了好些书卷气。
芷秋眯着眼瞧得心里痒痒,榻上走到跟前去,也学着他挑自己下巴似的伸出个指头挑他的下巴颏,“真是好个俊俏的郎君,怪道将那陈妃娘娘迷得玉体酥呈,连我的骨头也都要软了。”
“是吗?”趁着屋里没人,陆瞻将她腰一兜来贴着,带着霪色下睨她,“哪里软了,我探探。”
将人激得又羞又恼,抡起拳头锤他,“好个不正经!大清早就讲这样的话,叫人听见,你陆督公的脸就要丢到朝廷里去了!仔细传到人陈妃娘娘耳朵里,恨你不买她的账,背地里使你的坏呢!”
陆瞻听她有些拈酸的意思,松开她笑,“这事情你要说多少遭才罢?怪道了,往前通房的事情你不说,祝晚舟浅杏你也不说,怎么专将陈妃拉在口里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