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酬交错飞觞斗斝间,沈从之边上挨着敬一杯,“冠良,我听见京里来的奶母子们说伯母与兄长没了?我想去祭奠一番,无奈身在苏州,只等咱们回京,再到坟前祭拜。”
陆瞻搁下杯来,一声叹息难辨真假,“家兄的事情你也知道,自打那年被罢了官,一直心绪难平,后又摔断了腿,更是郁郁寡欢,家母也因此染疾在身,本来是想将他们接到苏州散散心,没成想送回去没多久,府中就来信报,说是兄长先没了,母亲听见,便一病未起。苏州又是这么个情况,别说你,就是我也不能在灵前敬孝,只好明年回京守孝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也别太悲伤,我幼年时没少到你家走动,多受伯母照拂。等咱们回去了,一道坟上去哭。”
“多谢沈大人。”
沈从之见其滴水不漏,便将谈锋转过,“报韩舸死因的何大人应该到京了吧?你可收到信没有?龚兴在狱中迟迟未判,就只等着这一根稻草去将他压死,可别出什么差池才好。”
喧乐声里,陆瞻莞尔,“放心,国法为大,他会死的,只要他一死,沈大人入内阁的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没有你帮忙说话,那就是差之千里。”
“我不说话,自然也会有人替你说话。”陆瞻别有深意地望着他,须臾与他碰杯,清脆的叮当声里,某些不能言语的争斗闪出了火花。
正值戏酒不断,又见厅外小夏花领着两个怀抱琵琶的妙妓进来,走到主席上,“爹,娘说这两位唱得极好,叫带出来给爷们儿们唱两支曲助助兴。”
顷刻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金齑霁光间,酒进数巡,宾主尽欢。唯独角落里一个窦初不似高兴,两只眼时不时往厅外黄香木花棚下瞟,似乎隐隐期待旧约能再续,凉梦里归春。
更阑将至春未至,酒残席散,送客出去,陆瞻吃得醉醺醺往房中寻芷秋,屋里不见人,因问丫头,却说正送云禾出去,他便栽倒在帐里自顾昏睡。
不知睡了多早晚,睁眼见斗帐半撒,帐外自有半明烛光,琵琶断肠。起身来,见芷秋坐在黄昏窗下调试琵琶,榻上孤灯一盏,白日虚伪的喧嚣后是真真实实的凄清,也是唯一能握住的踏实。
他走过去懒懒地拥抱芷秋,肢体的触碰像两束光在黑暗中交织缠绵。芷秋将琵琶摆在榻角,推开窗,任凭一场冷风灌进来,“吃醉了吹吹风爽快些,不冷吧?”
榻上拢着好大个火盆,烧的是柴,熊熊火舌跃了两尺高,倒是一点儿也不冷。陆瞻在她颈后摇摇头,酒酲半醒,“不冷,心肝儿,你怎的吃不醉?”
芷秋倏然想起他从前也问过这话,光阴仿佛折叠,在这朝夕之间。她将手搭在窗台,望着月浓星明,艳满笑颜,“吃醉过两回,叫人占了便宜去,往后就不敢再吃醉了。”
“便宜”指什么,陆瞻当然懂了,手一颤,环紧了她的腰,也将另一个胳膊搭在窗台,歪着脑袋与她脸对脸地相望,“我真不能想,你是怎么走到如今的。”
冷风吹散酒香,迷人春眼,芷秋凤仙花浸染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轮廓,幸福地一笑,“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
他不解地摇摇头。
芷秋又一笑,飞羽暗落琉璃盏,“我最爱你从不在意我的过去,不论我是个叫花子还是倡伎,在你眼里,我都是圣洁的。时常让我也跟着恍惚起来,真就相信自己是最好的……陆瞻,谢谢你,让我一直坦坦荡荡。”
他像拂尘的风,轻轻吻在她手上,“也谢谢你,你走到我身边,就是命运对我最好的补偿。”
闲窗漏永,她把自己缩进他怀里,望着月鉴里风尘累累的自己,感觉到迢迢时光奔流不息,在翻云覆雨的历史中,王朝更迭,日月交替,似乎只有爱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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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吹破残烟(六) [vip]
幽窗月下, 吹破残烟,好景良辰里,孤魂相依, 单人相靠, 挤逼喧嚣后由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寂寞。
月堕霜华, 撒在芷秋一片凝脂背脊,光洁如白玉。她歪着脸往后瞧, 巧倩含羞,“要画什么?”
炕几上铺陈纸笔, 朱砂红墨,落了一滴在纸上, 洇开红尘的繁重,却掠过。陆瞻将笔提在她身后,笔尖轻轻游走在她单薄的背上,渐渐勾勒出一枝嫣红的莲花。
屋内异香袭人,芷秋趴在枕上,绞弄着衣衫带子, 烛光照着红红的脸, 为了驱逐羞涩,便闲谈起来, “我跟讲个事情,是云禾昨日告诉我的,她讲咱们家园子里那位刘管家前几日到长园去了,还被沈从之请去书房接见。”
陆瞻口中横叼着一支笔, 闻言取下, 勾画莲叶, “哪个刘管家?”
“就是二门外那个专管家中茶具瓷器的刘管家啊, 也难怪你不记得,你平日都不过问这些事情。我想麽,散个帖子,沈从之那样的脾性,何至于将他请到书房去?莫不是他们倒有什么正事要谈?怪了,一个别家宅院里的管家同一位大人,能有什么正事?”
片刻不见陆瞻应话,她扭头朝上望去,陆瞻立时松开扣紧的眉心,俯下去亲她一下,“不妨事,大约是在这里不受重用,想到长园去谋个好差事当当,随他去吧。”
芷秋颦额一瞬,扭回去将两个胳膊搭在软枕,垫着下巴嫣然莞尔,“成吧,你都讲不妨事,那我也不去问他,只是我看防人之心不可无,往后跟什么要紧事沾边的活计,都要不叫他去做。”
“嗯,放心。”
拂来夜风,吹干一幅妙笔丹青,粉蓝的睡莲与碧青的圆叶开在芷秋右侧肩胛骨上,使她像窗外池塘里走来的花妖。陆瞻不由得心神荡漾,手环下去,盈盈一掬,将她的腰兜起,连连点点亲吻她的后背。
芷秋饧涩的眼斜望窗外,月正中霄,榻上铺着褥子锦被,倒不觉得冷,反觉得他的吻似火星,逐尺逐寸点燃她的悠悠天地,如此狂热。
她一翻身,就看见他额上的薄汗与榻边嚣涨的猛火,照亮他们相贴的身躯,没有隔绝。
她以为到此地步,她不会再被蒙上眼睛,谁知顷刻红纱罩来,一切皆变成不真切的虚影,还有个熟悉的虚影抵在她的唇边,陆瞻蛊惑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她耳侧,“吃一吃。”
芷秋被他覆着,觉得非常安全,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做的?”
“鹿胶。”
她弯起唇一笑,伸出红粉舌尖。陆瞻近近地盯着,猩红的血丝满布他的眼,恍惚间,他就觉得与这个虚假的自己仿佛连着无形的血脉经络,而她像个月夜精怪,在将他品砸入腹。
直到他将润泽那个“自己”与残缺的伤口组合,狂妄地穿越,暴戾地抵达,在乱糟糟的思绪中,一次次踏过她的国土找寻她的灵魂,凌乱中完成仪式,并宣告:“芷秋,你是我的,知道吗?”
安宁的夜被没有规律的呼吸扰攘,芷秋只能在风暴中点头、再点头,婉转哭音比誓言更为铿锵。偶然撇见窗外的夜空里,一轮丰满的玉镜,满泄整个人间如纱如雾的月光。
到早起,陆瞻洗漱就要往衙门里去,芷秋黏黏糊糊攀在他后背不舍他,一副骨头狗皮膏药似的熨帖着,“夫君,你什么时辰回来呀?我想同你一道吃午饭。”
陆瞻正穿好靴,两个脚踏一踏,反手将她兜倒在腿上,“恐怕得夜里才能回来,织造局里有批丝刚织好,我得去检收,还有一位臬台衙门新任的参议官午晌到,湖南人,远道而来,是我从前同科的进士,那时候关系尚可,多年不见,得招呼一二。”
“原来你是进士呀?什么时候考的?”芷秋弯着眼由下往上瞧他,就觉得他是她的天,罩在她整个人生上面。
陆瞻温柔一笑,点点她的鼻尖,“十六岁。”
“十六岁?我的苍天呀,你别是个神童吧?”芷秋眼中繁星点点,写满对他的崇拜与爱恋,“既是你的同科,那叫他到家里来吃饭好了,在外头设宴,倒显得有些疏远。”
陆瞻将她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在墨绿锦被上,“眼下沈从之代着布政使的职,与他既是上司又是同僚,因此今日是沈从之在长园设宴,明日再请他到家里来。你午饭自个儿吃,我那里接了料子,叫人送几匹回家来你做衣裳。”
“真是赶好又赶巧!”芷秋踩着绣鞋下床来,跳上去亲他一下,“我今天正要到长园去瞧瞧云禾呢,她那个脾性,我总不放心,生怕她在那里叫蒋大奶奶欺负了去,正好你料子送家来,我挑两匹过去给她和蒋大奶奶。夜里散了,咱们一处回家,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