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陆瞻脱了袍子摘了乌纱,套了一件黑色直裰,外罩普蓝法氅,“上谕是说,眼下苏州藩台无人任职,府台也没人当值,叫沈从之暂代布政使一职,我兼管一下知府衙门的事情,过了年关,京里再调人到苏州。”
“那你怎么面色不大好看?”
陆瞻理好衣襟,踞蹐一瞬,由脱下去的袍子里掏出一封信递去,“宁波市舶司的回信。”
芷秋心内惶惶,一下不敢去接,“还是你告诉我吧,我不敢看。”
他便将信丢在书案上,踅到坐上去,“上月方大人的确是送一批货出海,在途中遭遇海寇,船上一共五十三个人,全都没有回来。宁波府衙和两个县衙正在海里打捞尸首,现已捞上来三十八个,很多都被鱼虾吃得只剩半副骨头,认也认不出来,只是靠身上的服饰辨别。”
“那……”芷秋倏觉骨头有些发软,只得撑在案上,“方大人呢?”
“还在海上搜,因为许多都没了皮肉,十分不好认,也不确定捞上来的人里头到底有没有他。横竖市舶司,已经拟了名单递交朝廷,里头有他的名字。”
芷秋沉吟半晌,相顾无言,却听外头乒铃乓啷一阵响,二人忙赶出去一瞧,只见云禾一副身子倒在地上,周围洒了遍地腌臜的茶汤茶叶,桃良初月正晃着她的肩喊她。
芷秋忙上去,也将她肩头摇一摇,“云禾、云禾!怎么办、怎么办……?”
眼泪瞬间将她淹没,还是陆瞻拨开她,将云禾抱起往她屋里去,“到二门外头叫张达源快马去请大夫!”这一路,还不忘扭头宽慰芷秋,“别哭,大约是急火攻心,大夫来了就好,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夫赶了来,瞧了病症,果然如陆瞻所说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写下个方,抓了药叫丫鬟火急火燎赶去煎来。
芷秋寸步未离,就守在床边盯着人喂了药,替她掖被子,一触她的手冰凉,又吩咐人多起了几个炭盆围在床前。
这一乱,直乱到屋里上灯,芷秋将梳背椅上的陆瞻看一眼,“你先回去歇着吧,我等云禾醒了就回,不用你守着我。”
陆瞻见她脸上泪迹纵横,走过来将她搂在腰间,“好,没什么大碍,你不要总哭。”
她反倒哭起来,眼泪蹭了他衣裳一大片,却不住将头点点,“我知道我知道,你走吧,明早你还有事情办呢。”
等人一去,她将眼泪胡乱一抹,走下去检查门窗有没有阖拢。阖倒是阖拢了,只是缝隙里仍旧有丝丝缕缕的风灌进来,吹得人心灰意冷。
比心更冷的梦境里,浓雾不散,迷烟满布,旷野的风呼啸而来,撕拉着云禾身上单薄的衣衫。她在雾霭里跌跌撞撞,一片死寂里回荡着她的声音,“文哥哥!文哥哥!你在哪里?你快出来,不要吓我!”
脚下是软绵绵的细沙,她担心踩进去就拔不出脚来,于是跑起来,沿着无边无际的海岸,“文哥哥、你快出来!我害怕……”
海风像剌人的细刀,刮蹭着她的皮肤,起了细细的血痕,可她并不觉得疼,梦里是体会不到疼的,比疼跟深刻的,是找不到方向的迷途,她终身被困,没有出路。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在绝境里呼喊。
大雾渐散,他终于出现,在烟波弥留的海面,站在一艘大船的前头,穿着补子袍,带着乌纱帽,身后簇拥着一群身穿官袍的官吏,出奇地风光体面。
云禾小小一个身躯在这搜宏崇巍峨的大船前何其似蝼蚁,她想喊他,又恐他站得太高听不见,于是她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
而他高高地对目过来,儒雅地一笑,“云禾,等我。”
她的泪掉落在海中,一滴一滴,将海洋汇集得更加广阔。浪潮拍打着船头,起起落落间,会将他送去更远的远方,云禾有些沮丧,甚至绝望,“我一辈子都在等你,可你总不回来。”
他笑着,什么也没讲,面对浩荡的风,将要在历史中扬帆起航。云禾倏然了解了,他属于千里江海,属于万丈河山,属于史书与天下,并不属于她,她只是黎民苍生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她所钟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她只能在一次次的告别中,以她毕生的温柔来坚持等待。
等到睁开眼,来面对无望的未来。
“云禾、云禾,”芷秋见她眼皮发颤,忙将她轻轻晃一晃,擦了眼泪,露出苦涩的笑颜,“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想不想喝水?”
云禾缓缓睁开眼,脆弱得几如初生,“姐,叫你担心了。我觉得还好,就是有点头晕,想喝口水。”
闻言,骊珠胡乱抹了眼泪,忙不迭去倒了一盅温水来,“姑娘急死人了,昏过去就是一下午,现在好了,总算醒了,姑娘饿不饿?晚饭还没吃呢,我叫人送进来,您就在床上吃?”
“我不饿。”云禾睑下的朱砂痣十分黯淡,却在奋力迸发着亮眼的光芒。她将二人复睃一眼,努力笑,“你们哭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我不过刚醒,哪里吃得下?等明日胃口来了,兴许一头猪也吃得下!”
芷秋温柔地莞尔,拈着帕子擦掉她唇上的水渍,叠了两个枕头在她背后,“才刚大夫讲,醒了就不要躺着,不然越躺越晕,你靠着坐会子,咱们姐俩说说话。”
“姐,我没什么,夜已深了,你回屋里睡觉去吧,姐夫还在等你呀。”
说话间,她刻意将眉梢扬一扬,佯作往日的轻挑模样。可有些刻意过度了,全然没了往日的风流妩媚。芷秋在心里叹口气,去拨开她额前坠下来的一缕发,“你想哭就哭,在姐面前还有什么可装的?”
云禾先是笑,噗嗤一声,呛出满腹的眼泪,心似淹没在酸涩的海,“姐,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可被褥也做好了,眼看家私也要做好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芷秋无言,她知道她还有许多话想说,于是沉默地等着。云禾扬起的唇角渐渐被眼泪压得坍塌下去,像永不再升起的希望,“我从认识他,就晓得他有远大的包袱,他总有一天会去实现的。可是姐,他有那么多,有理想、有学问、有兴天下的的心,可我只有他……”
她倚在软绵绵的枕上,炭火温起玫瑰的浓香,熏出一个绮丽的梦境,“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是个倡人,年轻的时候万人追捧,老了不知道会死在哪里,所以我从来不想以后。可遇见他,我就忍不住去想以后。”
那些以后,是无关荣华富贵的,只是简简单单依偎在他身边,就是她的明天了。怎奈灯已残,人去也,空留得半窗明月。
一撇一捺间,眼泪写成凄苦的心事,“姐,他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了……”
她哭倒在芷秋怀里,芷秋搂着她,温柔的手抚着她的背脊,“如果方大人真的没了,姐自然会照管你,有姐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就是你终身不嫁人,姐也养得起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云禾泪湿她一片肩,渐渐地呜咽变弱,歪着脸看向绮窗外悬挂的月亮。无人能懂,她的确什么都没有了,她失去了照亮她漆黑无眠的永夜的一束光。
在那些被暴戾洗劫的岁月里,只有他温柔地走过她污秽的身体,爱若珍宝地将她供奉在手心。无数次,云禾卷着被子羞愧地裹着自己,“你别看,我很脏……”他却只是加倍地亲吻她,一点点,一寸寸,“我不觉得,是你自己认为的。”
他也曾将对她的爱书写成诗,以他一身的才华,不写清梦,不写情浓,只写:月灯星前见芍药,墙头春笛歌醉倒。
云禾笑了,腮上挂满剔透的珍珠,“姐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最不爱读书,翻开书本子就头疼。可我真庆幸妈拿鞭子逼我读书,我才能读懂他的诗,也能读懂他的心。”
松雪飘寒,月冷东风,云禾倏笑倏哭,词不达意,始终讲不出她有多痛,有多痛呢?仿佛,前无去处,后无退路,她站在悬崖崔嵬之巅,一生甜梦随春远。
庭户溶溶月,照着湘桃飞茜雪。欲将心愁说予灯,却一剪灯湮灭。新蹿起的火焰晕开一片芙蓉丽色,蒋长薇坐在灯下捧着绣绷缝绣一件小肚兜,低垂的眉眼里闪烁着越来越浓的慈母光辉。
铃兰将银釭挪近她一寸,说起近来这桩新闻,满是愁闷,“听说那位状元公死在了海寇手上,姑娘,不是我说你,如今人一死,那个姓袁的粉头可就无主了,还不知咱们爷心里如何惦记呢。您也想个方,使爷的心收一收,再过二三月,您可就要生了。”
拉得长长的线将蒋长薇的脸割成两半,一半有明朗的欢喜,一半是晦涩的恚怨,“她死了未婚夫,这么好的时机,咱们这位花心的爷岂有可能错过?你叫我想法儿,那你倒替我出个主意啊。”
铃兰坐在对榻,苦思冥想半晌,不得其法,“那您就不管了?爷要真收了她进门,那样妖精似的一个人,还不将爷栓得死死的?您能落得着什么好?”
缝到收尾处,蒋长薇熟练地绕几个圈儿,线一拉,扯出一个逼真的麒麟头,“不是我不管,是咱们这位爷,你越拦他他越来劲儿,何苦来?不过,往前他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往后,那袁云禾没了未婚夫,没个出路,再经不住爷的缠,保不准就要动心。索性,我先断了这个可能,只要她不动心,凭她进门来。过两日你陪我走一趟,我正好去宽慰宽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