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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 第47节(2 / 2)

芷秋吊着他一条胳膊,难分难舍地将他送出廊去,“倘若你那两位侍妾来拜见我,我可怎么说呀?”

“她们也不会来,你玩儿你的,领着你姊妹们四处逛逛。明儿张达源会挑几个丫头进来,你看着按插吧。”辞讫,偏着脸往她腮上落去一吻,“我走了,若有什么要紧事儿,打发个小火者去叫我。”

如此便罢,芷秋目送他去,直到他一抹苍影被院内疏竹掩尽,方退到廊沿下闲坐着看睡莲。这房子三面抱厦,长廊四连,将一片清池环抱其中,廊下种着几棵芭蕉,绿瓦青门,满目幽碧,连个杂人也没有,好不清净。

坐一阵,理一阵东西,便到辰时,听见有火者来报姊妹已到,芷秋忙迎出竹林外,等在院门底下。远远见姹紫嫣红转过一块巍峨太湖石而来,嬉嬉闹闹打破园中宁静。

芷秋跨出门槛,冲一行人招扇,“妈、云禾,这里!”

遍地花簇中,袁四娘头一个急步赶来,“早年就听见说祝老爷有这么个园子,一直不得进来瞧瞧,如今一看,真是别有洞天。别看外头一堵院墙挡着不怎么样,里头却大得这副样子,又是奇石争峰、又是百花争艳,只把我的眼都看花!”

“妈进来瞧瞧我们住的院子,屋舍倒不多,却也是出奇的大。云禾、露霜,你们快些过来,到我屋里吃茶!”

众女跨入院门,只见前有一片空旷地,横断一细溪,上头架着小小一座石拱桥,桥这头立着几块太湖石,供人落脚,桥那头连着幽径,曲径两侧各有一片翠竹林,半掩着绿瓦飞檐。

云禾不住瞻望咨嗟,挽着芷秋过了石桥,“我的姐姐,这园子比留园还别致些,你住这么大个园子,就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芷秋一壁引着在竹林里穿梭,一壁笑她,“这园子又不是只有我住,还有好些人呢。我们这里是园子东边,他母亲和兄长住在西边,那两个侍妾住在西北角,再有一班火者住在二门外头,这园子先时还留着一堆婆子丫鬟管家的,人多着呢,我怕什么?”

“可方才进园子来时并没瞧见,路上就撞见几个丫头递送东西。”

已到廊下,芷秋登阶领进,“陆瞻规矩大得很,喜欢清净,也不要丫鬟伺候,平日里就黎阿则他们跟着,那些婆子丫头不敢四处闲逛。走,进屋里去坐。”

几个丫鬟随桃良到廊下去玩,独将四娘请在榻上,下首围着露霜朝暮及新买来的姑娘们。云禾则偎在芷秋身边,将屋子好一番打量,“姐,你这间屋子跟个殿似的,好大呀。”

芷秋环顾一圈儿,嫣然回首,“这还是我们定下亲事后,他现叫人盖的,在竹林里劈出一块地来,单盖了这三间屋子,特意叫人盖得大了些,他好同我住在一处,连书房也搬到了东边那间屋里去。”

“听这意思,姐夫是打算日日守着你囖?”

茶点齐备,芷秋但笑不语,请众人吃茶,直到听见火者来报千羽阁那边开了席,才叫桃良引着众人过去。她则拉着云禾落后一步,只等人都出去了,将云禾拉到卧房里,指个妆案旁一个上了锁的柜子,“你向来有个通锁的本事,替我开了这个柜子瞧瞧?”

云禾瞧她颇有些鬼鬼祟祟的,因问:“姐,这是装什么的?”

“你姐夫的,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猜……”她附耳过去,同云禾嘀咕一阵。

只见云禾笑弯了两个眼,拍拍她的手,“姐,那些玩意你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看的?想也想得出是个什么模样嘛。”

“这可不大一样,”芷秋眼波婉转,腮若丹霞,“就跟真的似的,绝不是什么铜银玉之类,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做的,我就怕你姐夫不懂,用了什么有毒性的料子,那我还要命不要?又不好和他明讲……”

“他不懂?姐,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云禾瞧西洋镜似的瞧她,到底摇摇头,“罢了,我替你开吧,只是你可想好了,姐夫既然锁在里头,大约就是不想让你瞧见,你想麽,他到底是个男人,这是他心头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眼瞧着她拔了头上一根细簪要往锁眼儿里头插,芷秋心内一紧,忙将她腕子拽住,“算了,你讲得对,我不瞧了,别开了。”

二人挽手出去,那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就被弃在了墙根儿,保全了陆瞻的体面。

花色齐飞,锦色如画,千羽阁是长窗相对的一间轩厅,后廊有一亭台,临水而居,席面就摆在亭台上。满案珍馔,配着甜丝丝的茉莉花酿,再有一班小戏在水岸那面唱着昆腔,满园池皱绿波,小荷露尖,胡琴丝竹绵绵,春光梦辰昏昏。

桃李夏荷,交缠连枝,各色纹路的花罗锦缎罗列齐整,宏崇富丽尽显其中。陆瞻淡睃一眼,仿佛奢华富贵皆不放在眼中,踅到厅里去吃茶。

厅内有客,正瀹茗品香,见他进来,那沈从之半点不动,倒是窦初拔身行礼,“督公千岁。”直将他送到上首太师椅上,稍抑了声,“督公,长洲县多数村庄眼下已十室九空,流民快涌入苏州府了,祝斗真刚下令加强了各处守备,大约是不想叫流民进城来。”

沈从之下首坐着,罩着半额乌沙,正捧了盅茶吹气,“流民要是进城,少不得要生乱,到时候,祝斗真与那姓顾的县令得担多大的责?他们又不傻,自然不想叫流民进城。冠良,我们来,是叫你拿个主意,是不是叫窦大人调了兵将各处关卡打开,好放百姓进来。”

一只白釉茶盅在陆瞻手上翻一翻,神色微沉,筹寸半晌,“先在城外有多少流民?”

“回督公,大约七八千人,都是长洲县的百姓。”

窦初蹙额,将二人睃望,“我看,常熟、吴江、太仓三地虽然去年遭灾没有长洲严重,可因长洲县上半年管这几处借了许多粮,又没还上,加之织造局曾收了桑蚕,价格给得低,粮米行内又都涨了价,只怕这几处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早则七八月,晚则十月,必定会有更多难民堵在城外。”

“沈大人,”陆瞻轻拂氅袖,将沈从之请来对过座下,“你们布政使司同知府衙门商议着是如何安插城外的难民?”

“布政使司伙同知府衙门及县衙门几处,已经派了官吏在城外安营,将流民登记造册,场面上总要过得去。祝斗真怕事情闹大,拨了些灾粮出来,眼下正在城外开设粥厂。”

沈从之翘着腿,睐他一眼,“我说冠良,要这祝斗真怕了,果然开仓放粮,事情一平息,咱们可没法儿将事情捅到朝廷里去了。”

厅外一片炽烈的阳光,笼着琉璃金瓦与权势富贵,至于望不见的苍生之苦,陆瞻只是言之淡淡,“祝斗真就是想,也没粮拿出去了,他与姜恩贪墨了近半的粮银,先后又拨给各县好仅五万石,现在库里大约还剩十二万石。宁波府近日海寇猖獗,大约五六月就有一战,粮草要由京里送来是赶不上了,浙江都指挥使便给我递了信,想从苏州抽调五万石粮食先支撑着,我应了他。届时祝斗真就是看事态严重想开仓放粮、也没那些宅粮给他放了。”

沈从之翛然而笑,“还是冠良算无遗策,如此,我便写信回禀父亲,叫朝廷里准备着,等咱们这里问了姜恩祝斗真等人之罪,京里就好发动言官弹劾龚兴那老匹夫,少不得这案子还是你督办。”

“别掉以轻心,你的那十几名亲卫,还该趁时放出去才是。”陆瞻眼望向门外,拔身而去,“窦大人,到都指挥使司领些兵盯着那些年轻力壮的流民,以免他们与贼人勾结流转到海上为寇,届时就不单是内政了。”

窦初望着他一轮熨帖金边的背影,叩首良久。倏听沈从之在身后笑一笑,“你瞧冠良这个人就是有些不给面子,咱们还没恭贺他新婚之喜呢,他倒先走了,得,我这备好的贺礼还得带回家去。”

言讫起身,将窦初上下扫探一番,“啧……窦大人也是位青年才俊,怎么连个阉人都娶了妻,你还不成个家?我看等这事儿忙完,不如就在苏州选一位小姐定下来。”

窦初两个眼略垂,稍显不自在,“卑职心内只挂着朝廷里的事,还无心想儿女私情。”

无可言说,沈从之将手搭在他肩头,含笑轻拍两下,拔步而去。窦初抬眉起来,凝望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片刻后,方踅出厅去。外头阳光刺目,照得人有些头脑发昏,某些变化就发生在这一睁一合的眼睫间。

另一种永不更改的爱意,却流转在陆瞻的眼眸。漆黑的瞳孔成了两片镜,返照着芷秋雀跃的影,走马观花似的盯着几个火者怀抱的各色缎子。

都是些妆花锦云雾绡之类,皆是薄薄的料子,美得如雾如烟,似梦似影。芷秋扯出一匹比在身上,眼睑湾满喜色,“不必说,又是你们衙门里刚纺出来的?真是好看,等我回头裁几件衣裳裙子来穿。”

陆瞻吩咐人打一盆冰来,又要了冰萃茶,这才转到榻上去,眉心轻提着瞧芷秋,见她穿了条石榴裙,玲珑玉纱裹着曼妙腰身,心一动,拉到座到跟前来,“你姊妹们都回去了?”

“回去了,”芷秋攒了眉,扇面遮口,“哟,你瞧,我方才就说留留她们,也好分些缎子给她们回去做衣裳,可这个时辰正要上客了,她们也未必肯留。”

少顷,陆瞻吃了一盅茶,神清气爽起来,便将手环在芷秋细细的腰上,“再送去就是,我知道你舍不下她们,平日里闲着,套了车去看看她们就是,只是不要撞见什么醉汉吃了亏就好。”

芷秋忙喜,不曾注意到那只手就在他腰腹上爬来爬去,“真要谢你了,我嫁给了你,你还许我往堂子里去,就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声呀?”

才问完,两个人对眼皆是一笑,芷秋讪得摇头,“我也是糊涂了,咱们俩还讲什么名声呢?都不好听。”

榻侧的碧玺盆栽旁蹲着个鎏金盆,里头冰晶消融,一股子凉意渐渐侵蚀芷秋,在春末的艳阳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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