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晓得?干爹这才刚得了来,方才吃下去一丸,不知怎么样,我正要去服侍他老人家书房里去呢。”
“你跟前伺候,也留心些,要是有用,咱们也叫仙师炼些来吃,横竖不就是几百两的事情。”
二人窃语一晌,同陆瞻一样,像捕捉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一般,将这丹药当做一根救命稻草,死攥住就不放。稍刻清风徐来,花枝树荫簌簌摇曳,仿佛万物都是讥笑。
莺穿红叶,人醉黄花,尘蒙了妆台,粉淡了香腮,这是另一段截然相反的宝光韶华。
在十八载的年岁中,云禾曾有过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一载,像一段璀璨的时光,嵌在她蚁布虱袍的一生里,抠也抠不下来。此番端坐镜前,凝望那张指印纵横的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直蔓延到心尖。
她想,原来心痛是朝夕复始永不停歇的,伴着她的每一片记忆——他们拥抱,欢好,他顶着鼻青脸肿在帐中亲吻她,轻手轻脚的,像怕碰碎了她。还有头一回撞见,他忙退了几步远,行了个大礼,惹得姊妹嘻嘻笑他傻。从此两个傻人就傻到一处去了。
他曾那么好,好到一个嗜钱如命的倡伎甘愿用皮肉钱去贴补他,也曾好到,一个烂泥里的人会朝向太阳,开出渺茫的希望……
月上西楼,芷秋进来时,就看见云禾泪雨滂沱的脸,凄凄楚楚地开在镜前。她走过去,搭上她的肩,“你不要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跟姐讲。”
云禾转过来,腮一瘪,抹去了眼泪,“没什么事,就是被打疼了,擦了药还不见好,姐,你瞧,我是不是要破相了?”
帘卷凉意,重重叠叠的纱帐间,芷秋拉她到了榻上,“你休要骗我,平日里你再跋扈,也是看人下菜碟,有的客人就吃你这套你才耍耍性子,要遇见白老爷这样的,你是一万个和顺,今天却好端端拂他的意。云禾,我瞧你这两日有些不对劲,你对我说,我给你做主。”
一问皆是泪,却不得一语,云禾始终默默的摇头。芷秋替她抹去眼泪,自己却掉下来一滴,声音坎坎坷坷的,“是不是方举人?”
云禾一笑,腮上满是断断续续的泪,“你都晓得了?”
“我什么都不晓得,可由小到大,再难的事你也不往心里压,除了他,不能有别的事叫你这副样子。你对姐说,少不得姐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残香泪蜡,伴着云禾哽咽的声音,“姐,他中了状元,京城里有位礼部郎中樊大人想招他为婿,恰巧那位樊大人现在扬州,他听见后,忙不赢地就折去了扬州,连个信也不给我送来,叫我在这里苦等他一场。”
芷秋原当是方文濡出了什么事,眼下听见,嗔她一眼,“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这样。往常你不是说,他良门良户的,不好娶乐户为妻,你心甘情愿给他做妾吗?如今他即便应了这门婚事,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那我说是我说嘛,我说这话,是为他好,他却不为我好,只想着人家千金小姐。一走半年久,连个信也没有,眼瞧着要回来了,还半道上巴巴地转去扬州,他怎么不想着来同我讲一声呢?他讲了,未必我还会不许?”
“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芷秋黛浅红鲜地笑,忙捻了帕子替她擦脸,“就算他要娶,你又不妨碍他什么,他如何会不来告诉你?没告诉你,八成就是这事情没有准,他也没定下呢,人家没急着娶妻,你倒先急着伤心起来。”
怔忪一霎,东风送返香魂,云禾抽一抽鼻翼,撅着嘴,“那他急吼吼的去做什么?八成是要应下的。”
“应下就应下好了,你还怕那樊家千金容不得你?”
细想来,云禾倒不怕这个,只是心里难免泛酸,绞着帕子不说话。
芷秋了然,挺直了腰笑,“从前你日日拿钱贴补他,我心里总有个疑影,总怕他辜负你。可自己经历了一遭,倒懂了,管这许多呢,云禾,你已经等了这样久了,何妨再拿出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劲头来,就跟这老天较较劲,再等他几天,就是死,咱们也死个明明白白的。”
筹算一场,云禾将头点一点,纵横的泪痕像坚韧的藤蔓,在终日惶惶不安里,渐生出誓不会转的决心。她想,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该等他亲自来做一个了断。
太阳冲破漆黑与晦暗,在凡尘俗事中造就出一个又一个的美梦。今日这个梦却格外不同,芷秋望着打点好的箱笼一个接一个地被织造局的人抬出去,仿佛是将她的余生收敛起,赠送给另一个人。
犹如一场新生,在别的地方,她将重新让自己与另一个人生长在一起,“同甘共苦”四字,从未像今天如此深刻。
其间,张婆子忙得口不停,与四娘坐在榻上讲规矩,“你们这里东西送过去,再派丫鬟婆子跟去,不干别的,专去将新房里的床铺好,撒好帐,放好嫁妆就回来,明日再一道随迎亲的队伍过去。”
将四娘急得直捶腿,“我这里哪里来的婆子?都是些不醒事的小丫头片子!”
“慌什么?没有老婆子,捡两个成了亲的妇人去一样的。”
如是,翠娘芳姑二人便伙同了小桃良随送嫁妆的队伍一道往浅园里去,箱子一概是髹红描金,无非是些缎子衣裳之内,却胜在风光体面,引来烟雨巷众人满是艳羡地送到巷子口。
这里喜气洋洋乱作一团,那里韩府门内也不得个清净。正值才早饭时节,雏鸾同韩舸一道在正室谢昭柔屋里用饭。那谢昭柔性情和顺,典雅娴静,纵然是小官家眷,却颇有大家风范,自雏鸾进门起,就不曾刁难过她。
眼下见雏鸾心不在焉不思饭食,便将胳膊肘碰一碰韩舸,冲他挑挑下巴。韩舸抬眉瞧去,果然见雏鸾在发呆,便笑,“我晓得明日姐姐嫁人,今日正过嫁妆,你想回去瞧一瞧?”
雏鸾垂下恹恹垂下脑袋,一个崭新的金锻小菊簪在晨光里闪得夺目,“太太大概不许,烟雨巷不是好地方麽,哪有出来了还回去的?”
那谢昭柔歪着脸瞧她一片发鼓的腮,好笑起来,“二娘,你们月到风来阁,有几位姑娘啊?你这位大姐姐就是那位名震苏州的花魁娘子袁芷秋?”
“大娘也听过我姐姐的名?”
“在扬州时就听过,好大的名气,”谢昭柔抱着碗,半饧着眼望门外春色,“听说她极善箫管,我是最爱听箫的,来苏州前还想着到了这里,定要请她到家来演练演练的,不曾想她要嫁人了,也是我没福气。”
说着,眼弯起来,“她要嫁人了,你既然想送送她,又不好回堂子里去,不如叫爷写个局票,请她到家里,再请你妈也来,你们母女姊妹聚一聚,也好叫我见见啊。”
雏鸾两个眼欣喜地扇一扇,稍刻又失落地垂下去,“只怕太太会不高兴。”
谢昭柔便笑,搁下牙箸去握握她的手,“不妨事的,我去跟太太讲,咱们是请到家里来,娘儿们后宅里见一见,有什么相干?你到了这里来,总不能一辈子连亲娘都见不成吧?太太心里也疼你的,请来了,叫太太也来听你姐姐奏箫,她老人家也喜欢。”
听见如此说,雏鸾复笑起来,忙到书案上写了个局票,落了韩舸的款,到外头递予丫鬟。
送她一抹雀影转出门去后,韩舸侧眼过来,放低了嗓音,“多谢你,自她进门,还承蒙你多番关照。”
那谢昭柔可比花枝解语,往嘴里送一片香椿,细嚼着拿笑眼睇他,“爷还跟我讲客气呀?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我从小只有两个兄弟,还没有妹妹,二娘活泼可人的,我就拿她当妹子一样,又不是只有你疼她。”
韩舸微笑,对她颇有两分敬意,“平日我往衙门里去时,还多是你在太太面前护着她,我那里有块李廷珪墨,回头拿来谢你。”
“爷哪里话,”谢昭柔搁下碗,朝门口张望雏鸾身影,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便抑着嗓子,“其实太太心里也怜她,常说她年纪小小的,就是这么个命,又犯了这样一个病,多心疼。就是老太太常说她整日活蹦乱跳的有些没规矩,碍着老太太的面,要扳一扳她的性子。”
正说话,只见雏鸾蹦着进来,满目纯真,“大娘,咱们在哪里摆席?韩舸,你今天到不到衙门里去?”
谢昭柔回笑,拉了她坐下,自己起身,“就在长香苑那个亭子里摆吧,你坐着陪爷吃饭,我去回太太,请她老人家也来,再去同丫鬟们吩咐备果品酒水治席。”
只等倩影离房,韩舸一改稳重,又成了那位鲜衣少年郎,拔身起来将雏鸾抱着勒颠她,“不许再喊我名字!”
旋得个舞袖翩罗,落地后,雏鸾在他怀里咕咕唧唧笑个不停,“我记得你从前不许我叫你韩相公,要叫你名字,怎么如今又不许叫名字了?不叫名字叫什么?”
“你还记得啊?”韩舸捏着她鼻尖轻轻转一转,贴到那两片桃花瓣一样的唇上去咂摸一口,“不枉我疼你。只是如今嫁给我了,再喊我名字,叫太太听见,又要训你。嗯……我在家排行第二,你喊我二哥。”
雏鸾倒机敏起来,轻锁眉黛,“大娘叫你‘爷’,我喊你二哥,只怕大娘听见了心里不高兴,但我又不想喊你爷,就跟在堂子里叫那些老头子似的,不如你叫大娘也喊你‘二哥’吧。”
“嗯……也行。”
她两个眼一转,又忆起来,“再有麽,你今晚不许到我屋里去了,还该到大娘这里来,你已经三天没到她这里,再捱下去,老太太该找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