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阿则屈身上前,只朝陆瞻行礼,“干爹,人带来了,来前特意给洗了个干净。”尔后挥挥袖,两个火者松开手,陆梓便像条软虫似的滑到陆瞻脚下。章氏见状,眼眶里滴滴答答地坠下雨来,却似不敢出声,咬紧了唇。
细细的呜咽中,陆瞻转了身子,用鞋尖撩开陆梓的裤腿,见其脚踝上两寸有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偶有几只蚂蚁窸窸爬过。陆瞻额上攒起千烦万嫌,嗓子里却透着股吊诡的温和,“大哥,今儿年三十,咱们阖家一道吃个年夜饭,快起来,坐下吃饭。”
久唤不醒,黎阿则提来一壶烧沸的水往他伤口浇注上去。抢先痛呼出来的却是章氏,“你要做什么?!”她扑到陆瞻膝下,把着他的小腿摇晃,且晃且哭,“你不如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他是你的亲大哥啊,你放了他,什么过且让我受!让我受吧!……”
陆瞻垂望她涕泗滂沱的脸,眼色随之阴沉下去,“母亲起来,母跪子,是什么道理?”
那副身子骨像一滩烂泥,提也不起。陆瞻正没了耐性,却见陆梓醒来,仰瞪来寝皮食肉的目光,噙着怨毒的笑,“陆韫瞻,就算你杀了我,你的命根子也永远长不回来,你今生今世,永远是个阉狗!听说你要娶妻?真是天大的笑话!阉狗娶妻?你拿什么娶?呸!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放浪形骸的笑声与哭声顷刻席卷了室内的一干人等的心肺,黎阿则将黑缎靴落去他脸上,硬羊皮底碾了又碾,“不知好歹的东西,带回去,用绿矾油给他洗洗舌头!”
骤一听,章氏翻着眼昏死过去,陆瞻垂眸将她窥一窥,目无异色,“将老太太搀回去,叫祝晚舟和浅杏好生服侍好。阿则,你去叫张达源他们来坐下一道吃个年夜饭。”
日落的余晖里,就完成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团聚”,满案珍脍渐渐消弭热烟,融去冰冷而残酷的一年。
寒霜满空庭,装点新年景,十分遗憾的是,遗失在旧年的爱物并没有找回。
趁着姑娘们去庙里上香的功夫,两位老姨娘将婉情摸到婉情屋内,将枕头被褥、箱笼衣柜、妆奁暗匣,连地缝子里都细扫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晚间报予四娘,同几个大的姑娘愁坐屋内,围着个珐琅彩炭盆。芷秋穿一件酡颜灰鼠袄,樱花淡粉交窬裙,一身精神尽失,无限惆怅。阿阮儿拢着月白的大毛斗篷,衬得鸭鬓乌髻,好不鲜亮,面色却不大好。云禾独罩大红比甲,里头套个软绸月魄衫,亦是恹恹地没力气。
稍思一瞬,还是阿阮儿对芷秋嘱咐,“这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陆大人,这是皇家的东西,倘或牵扯出官府来,保不齐姊妹们都要遭殃。你还记不记得那东西长什么样子?能不能描出来?”
“记得,”芷秋忙把头点,“姐姐是想照着样子叫老师傅做一个出来混一混?”
“就是这个意思,你成婚时这个东西必定是要戴在身上的,先寻摸快好料子雕了混着,咱们私底下再慢慢找。又不是吃的饮的,就是叫猫儿狗儿叼了去,也咽不下,总该能找见的。”
因才从庙里回来,身上冻得僵,云禾抱着个汤婆子不撒手,将绣鞋亦伸到炭盆边上,“哼,我说了,再没别人,必定是婉情。既然她偷了去,怎么会放在房间里叫我们搜出来?必定是藏在哪里的。依我说,将她绑到屋里来,鞭子蘸了盐水打一顿,我看她招不招?!”
袁四娘将芷秋望一望,目中含愧,“秋丫头,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婉情那个要强的性子你们也晓得。倘或不是她,少不得她又要寻死作活的,还是静静地暗里查找吧。”
“妈,我晓得。”芷秋慢点着头,轻轻一叹,“婉情虽是讨人嫌了些,可这事情要是叫陆大人或衙门里晓得了,必定查抄出来判她的罪,她好容易牢里出来了,何苦又放她进去。依妈的,我们暗处寻找吧。”
商议未果,各自散席。到了夜间,云禾独坐灯下,越想越气不过,便踱廊而去,闯入婉情房中。且看婉情倚在榻上看书,桃红的衫烟粉的裙,迤然剔起一眼,手上悠然翻去一页。
云禾乜眼睨她,曼步过来,“你别装没事人似的,我晓得姐的东西是你拿的。我倒弄不明白了,那个东西是天家之物,卖不得当不得,你拿去做什么?”
灯火悦动在婉情洋洋得意的面目上,又翻去一页,还不言语。云禾拔起火来狠跺一脚,一个裙面如汹波荡漾,“你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拿不着你?你最好趁现在姐夫还不晓得乖乖拿出来,要叫姐夫晓得了,我看你有几条命?!”
半晌,婉情阖上书歪正了身子,迤逦一笑,“你们要想叫他晓得早就告诉了,用得着急成这样吗?”
“你承认是你拿的了?”
“哎呀,”婉情青葱嫩指半捂着嘴,两个眼转一转,“我可什么都没说哦,是你自己的猜忌我。”
直把云禾气得咬牙,揪了衣襟将她提起来,一张娇花怒面顶在她眼前,渐笑起来,“你交出来还罢,要不交出来,若叫我们找到了,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玷污了你小姐的身子吗?回头就叫你到狱里跟老鼠厮混一处。”
婉情笑着不讲话,直待云禾无奈恼去之时,她才翕然启口旋回榻上,“哼,嫁人,还明媒正娶、天家相贺?我看她是在做梦。没道理我落在这里,她一副烂骨头倒还爬出去了?叫这么个烂人三书六礼给人娶了去,才叫天道不公。”
云禾稍顿,到底将门拉开,猛地灌进来一阵寒风,吹得满室灯烛偏偏颤颤,像极了一颗风尘无定的心,在熄灭与燃烧之间,扭得歪歪曲曲。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不是婉情拿的?
第49章 东筵西散(一) [vip]
时运稍转龙抬头, 二月如约而至,湘皋春冷,桃李新结。自打年关过后, 就停了雪, 褪去茫茫一片, 苏州府的鲜活又跃然画上,而烟雨巷就是这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各色时兴的颜色花样中, 伐柯人张媒婆成了最艳丽的那一个。自打得了织造局不少谢礼后,张媒婆一改最初不自在的模样, 频频造访月到风来阁,将脸笑成朵菊花又来过定了“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繁琐婚俗。
如是, 只剩“迎亲”,芷秋心下恨不得时光飞逝到四月,面上却羞显,仍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陆瞻辩理,“你自己打个褂算了个同你相合的生辰八字来硬安在我身上,算怎么个说法啊?”
飞锦一样的阳光中, 银杏抽了点点嫩芽, 陆瞻的笑颜亦如同万物初生,带着洇润的生命力, 是一片为芷秋新长的灵魂,“你不是不记得你的生辰了?总要将礼过完,只好算了最好的来合。”
缬锦繁花映仙裳,玉沁唇脂轻启动, “那万一你同我真实的八字不合怎么办?”说着便认真起来, 落去榻上郑重凝望他, “再万一, 我是个天煞孤星克夫命可怎么好?”
陆瞻陷落在鼻梁两侧的大眼像峡谷里的山涧,倒影出她春华谩翦的容颜,何其似高唐,“没有万一。”
芷秋仙宫婵娟的美貌下,却有一颗小小的凡俗心,“这种事情麽可不好马虎的呀,可我又是被拐来的,连妈也不晓得我的生辰八字……”
“那就别在意了,”陆瞻放下书,扑来一阵冷檀香拥抱着她,“我命硬,你克不死我。”
亲昵间,门上立来一个小姑娘,原是上回阿阮儿买下的那个长洲县女娃,如今将养两个月,愈发的水润起来,给起了个名字叫“粉旭儿”,正是花骨朵一样的粉嫩。
却仍有些怕羞,怯生生地立在门下不敢进。芷秋望见笑一笑,朝她招手,“粉旭儿,进来说话,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可是你妈妈叫你来找我?”
“我妈叫我来求一支姨娘往年学艺时用剩下的箫管,如今她老人家正教我奏箫呢。”
桃良由廊下进来,各处摸来一支竹箫领着她出去,芷秋望着那抹小小的背影,偎在陆瞻身边,“看着她,就像看见我小时候。”
陆瞻回以一缕玩笑,“你小时候可比她黑多了。”
芷秋怒目斜来,狠狠将他一拍,“要死啊你!”
这是全盛而耀眼的时刻,圆满得似一轮金乌,金光璀璨地迎接暖春的到来。陆瞻在艳阳揽住她,目如温暾,眉似暖曛,“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玉容娇姿,辗眼就要嫁给我了。”
目断天涯,无一不是新的生命,芷秋倒在他怀里,只觉被铺盖天地的幸福着,圆满中生起对众生的悲悯,“好像年前长洲几个县遭了灾,忽然多了好些个卖女儿的,阮儿姐买的几个丫头里就有两个是那边的人,你们官府里也不管管?”
陆瞻的笑容凝滞一瞬,垂眸看她,“这事儿不归织造局管,我也爱莫能助。原该是知府衙门里管的,赈灾的粮银朝廷去年就发下来了,现存在知府衙门里,回头我问问祝斗真。你好好准备着做你的新娘子,别杞人忧天,大小与你无关。”
说道此节,芷秋便惦记起雏鸾的终身大事来,只等陆瞻一去,便宝裙摇曳下到袁四娘屋里去。正缝四娘在榻上与打家具的师傅看样子,穿着墨绿软缎对襟长袄,裹着一截银红裙,朱钿光鲜,钗环艳丽,通身的人间富贵。
两位老姨娘正在多宝阁前搽抹银器,几片裙旋来旋去,旋出一段喜气洋洋的好日子来。个个脸添新彩,身环喜色,见了芷秋皆议论起那些丰厚彩礼。
四娘亦神采奕奕,将芷秋拉来榻上,扯了几张描绘各色家私的纸给她瞧,“前两日我问陆姑爷,说是正在装潢屋子,换新家私,床也要新换。我这里就不打床了,多的麽也打不起,预备着给你添一副榻、龙门架、面盆架做嫁妆。你瞧瞧这花样子好不好?料子麽就用水曲柳的。另叫裁缝师傅做了几床被褥、四季衣裳,如此便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