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油油的玉佩在她手掌下晃荡着,被晨光照得剔透,一汪春意滑过芷秋的眼,枯木花开,召之即来,“如果你说不是,我扭头就走,绝不来纠缠你。”
在她毫不闪缩的目光里,陆瞻只能笑,满是人世的苍凉,“是,因为你是,所以我才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
泪珠蓦然间由芷秋眼中洒落,落在他们足下半尺之地,润开了干涸的焦土。
她收回手来,月白嵌珍珠的绣鞋朝他挪近一步,“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怎么知道什么生活对我来讲才是好的呢?你以为嫁个‘男人’就算对我好了吗?你以为有个达官贵人娶我为妻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排吗?”
显然不是的,因此他攒起眉心等她的答案,任何答案,哪怕将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他都会答应她。这是他唯一能回报给她那一缕温柔的、更为庞大的爱。
芷秋垂下了头,随之坠地两滴泪,便视死如归地抬起了眼,“陆瞻,我自幼就学着应酬男人,他们喜欢女人什么样的笑,我便怎么笑,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泪,我便流什么样的泪,他们喜欢听什么,我便说什么。我不喜欢窦初,那么嫁给他也是一样的,我得将我的‘不喜欢’藏起来,每日周旋讨好他。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哽咽着,泪眼坚毅地睇住陆瞻,隔着飞扬的轻纱,“倘若不是你,那么不管我在哪里,都没有走出烟雨巷。睡在一个不喜欢的人身边、同睡在千万个不喜欢的人身边是一样的。”
长街迢递,朝云凄楚,寥寥行人擦路而去。寂静的太阳里,陆瞻只觉自己身处诏狱,满目奇形怪状的刑具冷冰冰地陈列在那里,然后他拣起其中一个,对准自己,“可我是个阉人……你目前所见的,不是真实的我,你只看到我这一身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你被这假象骗了。假如你见过那个伤口,你就会知道具体有多恶心、多丑陋。”
他以残酷的笑容来诉说他的残缺,同样的,是芷秋层波敛艳却被眼泪割碎的笑颜。他们是一样的,他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而她也同样不曾获得过一个女人的尊严。
如是,她稍歪着脸,两汪水眼一霎笼来多年积攒的苦涩,“那你看到过真实的我吗?每一天,我都在周旋不同的男人,你所能见的周旋,无非是在酒案上,只是在三言两语的逗趣里,可这不是完全的。还有你看不见的无数个夜里,他们趴在我身上,用他们酒气熏天嘴亲我、咬我、用他们的手撕碎我、把他们的肉刀子戳进我的肉里……戳进我的肉里。”
疏云牵风,卷来落叶与那些残酷的旧年月。芷秋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可她所能记得的人生,是从最初便被流放在了低贱的泥土里。
在这些年岁,她同陆瞻一样的,每日每夜经历着时光的凌迟。那些男人,相熟的、陌路的、老的、少的……他们都在用匕首来将她腰斩,永久杀死她的纯真与尊严。
可比陆瞻更为幸运的是,在万劫复的人世间,她的贞洁虽已死去,却自遇到他的那一刻起,纯真再度死灰复燃,补全了她十八岁的青春。她如此有幸,就想将这份运气也传递给他。
“现在你知道了,那你会嫌弃我吗?”一笑,泪如惨雨。
陆瞻的嗓子早被满腔的眼泪粘住,几番启唇,又几番住口。他要如何告诉她,他从未嫌弃她,相反的,他当她是仙宫神女,高贵而圣洁。他只是唾弃自己,怕自己毁了她关于“爱”的美梦,也怕,她的爱会败给“性之本欲”。
命运飘零里,芷秋酽酽望住他,以泪的眼,烫的心,“你别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
稍顿,她抬起手胡乱抹掉一把血泪,往他肩头搡一搡,“嗳,陆大人,你可是讲过要娶我的,我可不管那是疯话还是假话,总之你说了,我就当真了。不止我,我妈我姊妹们都当了真,她们向来把我当做一个楷范和希望,要是连我也被男人骗了,她们可就要对这人世绝望了,你忍心吗?”
仿佛上苍赐予陆瞻的悲悯带着清香敲开了他的心,他垂眸看她湿乎乎的腮半晌,抑制在胸膛的所有情感一霎间尽数造了反,他的灵魂从理智中挣脱出来,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地,芷秋贴在他胸膛,看不见他的脸,却清楚听见他一如既往的心跳、以及他洇满水雾的声音,毅然而温柔,“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安排的。我想,你可能会因为离开我哭上几天,往后,就慢慢的能把我忘了,过上属于一个女人的好日子。”
他吞咽一下,深邃的眼里照入阳光,“直到你来之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我更希望这幸福是我亲手给你的,希望我能让你真实的笑和哭、能让你真实的活着。”
直到此刻,芷秋仍然会令他的伤口更加痛痒,但她却是他坎坷命运里最温柔的一场风波,使他在日渐麻木的痛苦中重获惊心动魄。于是他承认了:
“我每天都在想,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恐怕花光了我几辈子的运气。我也每天都在想,假如我没挨那一刀,那我们大概会生几房儿女,是最幸福的夫妻。可现在我想,如果我没挨那一刀,我可能就不会遇见你。”
芷秋伏在他怀里,将他们一早就相遇的事实藏起,笑中带泪的眼里露出小小心机,“可不是嘛,遇不着我,多遗憾呀。”
他握着她的肩,推开了一点点距离,十分郑重,“倘若你准备好去了解一个十分不堪的我、不怕嫁给一个宦官招人耻笑、也绝不后悔的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芷秋泪眼朦胧地对上他轻霭浮空的眼,那是她自年幼懵懂时就望过的眼。即使年景流转至今,他们都曾跋涉过千万里的荆途,即使这条荆途没有尽头,可这双眼,依然像夕去朝来的太阳,再度照亮了她,也将永远照亮她。
爱里就生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长在芷秋的整副香肌软骨,她连过去里那个不堪不耻的自己都不再害怕,可以坦荡地撕去暧昧的遮纱展示给他看,那么,便更加不再惧怕未来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眼泪洒了一地,“我愿意我愿意!你娶个伎女都不怕被人笑,我还怕什么?!”
阳光终于快要地抵达大地,半罩熙攘街市,履舄相行,纷杂交错。两座庄严石狮拉着长长的影,利爪下的石球恍若是由过去滚成的一团苦难,被永生永世镇压。
苦难里剥落出来的两个残破灵魂在红尘浮世中相遇、相拥,引来游人驻足、过客窃论,“大街上狎昵至此,成何体统?恁他谁家的夫妻,穿得这样齐整亦不中用,简直是伤风败俗,丢了父母的脸面!”
“什么夫妻,我瞧着倒像对奸夫淫/妇。”
“可是胡说,奸夫淫/妇敢在大街上亲昵的?”
……
恰巧云禾与雏鸾远远守在马车旁,闻听身后人群里的污言秽语,云禾登时来了气,旋裙撩开了半片纬纱,露出一双泪涔涔的眼,将这群衣摆藏污、云履纳垢的男人冷睃一眼,“滚你老娘的闲贱胚!舌头既这样长,怎的不留着回家去添你娘的腚?!”
“骂得好、骂得好!”
嗈嗈鵷鸣,痛快地落在一片庸俗中,溅起惊世的水花,伴着雏鸾傻雀儿似的欢蹦,阳光由翠空满泄下来,撒在杳杳茫茫的前程里。
但没关系,素日终到天心,花墙总有月荫。
百年喜事随冬风倏来,十分迅猛地在月到风来阁乃至整条烟雨巷炸开了锅,人里当属袁四娘最是高兴,只把一副牙花子都要笑落。
逢人就讲:“我们秋丫头要嫁人啦,啧、什么妾,是正妻!可不是,要光明正大的从我们月到风来阁迎出去,届时我摆席,请您老过来吃酒啊……”一连几日眼角忽添了几条笑纹出来。
这日,沧浪旧照,烟树还苍,独有凝雨姿,却原来天公自把琼玉抛。尚未上客,姑娘们挤在袁四娘房内,一个个新换袄和裙,搬乱了几根折背椅,五光十色地将一珐琅鎏金炭盆围成个栲栳圈儿。
独袁四娘与阿阮儿在榻上坐着,炕几摆上一瓯瓜子、一瓯核桃仁儿、一瓯红枣蜜饯,另添一壶茶、四五杯。四娘磕着瓜子儿,朝手心里将壳儿一吐,便盘问起芷秋来,“这陆大人总说找人查黄历定日子,查这几日了,可到底定下没有?”
自打前途有了着落后,芷秋便成了这万恶“淫潭”里浮起的阳光,而仍然沉在最底层的“碎石淤泥”们,纷纷以羡慕而喜悦的眼齐刷刷将她罩住。
瞧她穿一件印太阳花的嫩松黄丝袄,绿白相间的交窬裙,扎橘黄腰带,挽秋香色云纱帛,宛若秋色里,似在水云天。
众人翕然就将她看得腮红耳赤,羞赧得真像个待嫁的新娘子,“他讲要写个折子到京里去请天子定个日子,前日才派人往京里送了去,还不得回信呢。”
直将四娘手中的一把瓜子儿惊落,瞠目深叹,“我的老天爷,他这是要找天子赐婚?!”
“哪里能呢?”芷秋嗔笑,膝上抱着个万象太平的珐琅汤婆子,“还没有给宦官倡人赐婚的先例,就是讨个准信。”
恰有阿阮儿剥了核桃递在四娘手中,含笑宽慰,“妈不要急嘛,既是明媒正娶,六礼哪样能少?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得一样一样体体面面的来,好容易风光一回,可不能囫囵着就混过去,过完礼,怎么也是春天了。”
笑说中,芷秋举步淡雅地偎到四娘身边,“妈,还要赖你这些时日的饭吃,你不要恼才好啊。”
四娘垂眸反嗔她,“你吃了我多少年的饭,这会子倒客气起来了。”言讫,身子一振,将两个巴掌啪啪一拍,抖落下一手的瓜子浮渣,“死丫头们,不要打瞌睡!想来那边厅上香案已经摆好了,这就过去拜过白眉神!”
这般说着,众女相挽出房,唯有婉情滞后一步,落在人群的尾端,两个浮着薄雾的眼针似的直戳芷秋背影,心肺里漫起的皆是不得志的恨意,花红柳绿的衣赏映着园中高低错落的白雪,十分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