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黏黏糊糊戳在他心口,“大约是她身份尊贵的缘故吧,我听见就自惭形秽,可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嘛。你穿成这副样子,是要往哪里去?”
“到堂子里打个茶会,约见了苏州一位二十年的进士,原在杭州一个县上做典吏,听说祖籍是苏州,因着年节回乡来了。我去见见他,若是可行,大约要叫他暂代韩舸的缺,韩舸去京里久了,眼下府台无人,县衙也无人,哪里能行?”
说着跨出门去,芷秋碎步跟上,扯着他胳膊,“你不是讲宦官无权举荐人吗?那你去见他管什么用?”
“面上无权举荐而已。”
芷秋后头小步跟着,拖住他的手,太阳悬在前头,在身后扯出长长的两个影,好像她是他的尾巴。
门前备了七八箱的礼,使几个小厮抬着,乘了小轿,与桃良坐着往韩家角门里转进去。迤逦行至厅上,见谢昭柔门上迎着,二人相挽着进去,上了茶,各叙寒暄。
说了没一会儿话,芷秋抚一下她的肚子,“开了春,到五月就要生了吧?可巧,你的日子同沈家奶奶的日子倒错不出哪里去,倒令我好办了,照着单子备两份礼就是。”
炕几上备着茶果,又有新炒出来的瓜子,谢昭柔手上闲得一颗颗剥着,面上悻悻怅怏,“芷秋姐,你不要费心,你能常来家里我已经十分感激了。不瞒你的话,初一到今朝,家中除了几房亲戚与我娘家亲戚外,官场上的官眷们竟无几个来,听说我们二哥被拷到京里去了,多数都不敢来走动。”
“这些人就是眼皮子浅,纵然韩相公到京里去了,又不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况且太爷和老爷还在异地做官呢。你不要理她们,随她们来不来好了。”
“怎么不是这个理?来不来也不打紧,我不过叹两声。对了,云禾姑娘在沈家好不好?姐姐可去瞧过?”
“后日去拜年,正好瞧她。”
两人说了小半晌的话,久等雏鸾不来,谢昭柔正欲叫人去催,不想雏鸾房里的丫鬟走进来,面色平静,说出的话倒似一场波澜,“奶奶,我们二娘房里昏过去了。”
芷秋大惊,也顾不得谢昭柔,先与丫鬟急急行去雏鸾房中。到时雏鸾已醒,只是一张小脸惨白,两片唇也无半点血色,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帐中。
这般游目过来,将芷秋呆看一晌,“哦,是姐呀,我方才正起来梳妆要去厅上见你呢,不想妆台上猛一起身,头就发了昏。”说着,露出个讨喜的笑颜,“姐,新年好呀,可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芷秋却不大笑得出来,垂看她一会儿,叫桃良拿了个扁匣子给小凤,“这里头是人参,别个送你姐夫的,你姐夫心疼你,叫我拿来给你补补身子。小凤,我在这里守着,你亲自切下来两片来煎碗水给雏鸾吃下。”
人去后,外间分明还有两个丫头,却连一盅茶也没有。芷秋是客,不好计较,却可见雏鸾的日子。心里痛惜,眼里洇润了一点水花,与桃良合力将雏鸾抚靠起来,“你这些日病得反反复复的,可叫大夫来瞧过了?”
雏鸾倚在垒起的两个枕上,眼中的星光不知已跌落到何处,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年前请了大夫来瞧,好像说是我亏了些气血,没什么要紧。”
“那正好,我前些时就见你脸色不好,今天给你带了些补气血的东西来,你交给小凤让她每日煎给你吃,可记得?”
“记住了。”
后头谢昭柔赶来,细细瞧了雏鸾,又过问她一遍,雏鸾也还是那些话,无他可讲。
等下晌芷秋辞去,小凤趁着屋里三个丫头到外头去逛的功夫,特意将芷秋带来的阿胶、当归、黄芪、党参同那支人参一道拣了个箱笼锁好,将一把梅花钥匙细心收在雏鸾褥子底下。
雏鸾瞧着她鬼鬼祟祟的模样颇觉好笑,“你像藏金子一样,哪里至于呀?”
“哪里不至于?”小凤嗔她一眼,又心疼她,坐在床上将她的被子理一理,泪哽在喉,“我不将这些好东西藏好,她们又要给您偷了去,您妆匣子里那件兰花的金簪子、三对珍珠攒的钗花、两副玛瑙耳坠子哪里去了?还不是她们偷偷拿了去当钱。你当我们不讲,她们就知道惭愧的?”
天光霁色里,雏鸾苍白地傻笑,“你倒记得清楚,我都不记得那些东西。我也晓得是她们拿的,可你又拿不着脏,何苦吵嚷出来叫她们记恨呢?算了吧。”
“您总是算了算了,要‘算’多少遭才罢?咱们要丢多少东西才罢?!”
丢了的东西哪里有她正在一片片丢失的记忆可贵?她做了小半辈子的倌人,也同钱打了半辈子交道,可最值钱的,是她一寸寸积攒起来的过去,那些过去里,满是韩舸的温柔笑意与他怯懦的坚定。
她很遗憾,她正在一天天遗失它们,却没有新的记忆填进去,终归有一天,她的脑子将被时光偷得空空如也。
时光苍凉的声音里,还回荡着元宵的余韵。苏州城不再有一场雪,万物皆在等待暖春归来。最先到来的,是朝廷里补缺的官员,拉开苏州新的局面。而朝局中迟迟没有判罪的龚兴也因一个缇骑的到来尘埃落定。
浅园的正厅里,陆瞻眉眼垂着,带着几分惋惜与悲悯,“人是什么时候没的?”
下头行礼的缇骑挺起腰来,将斗篷撇到身后,“回督公,是年前二十六那天夜里没的,我们接到督公的信,便就地查检了两个差役,他们是奉了龚大人的门生伍大人的命,用染了疫病的茶碗给了韩大人用,才使韩大人染上疫病,命陨驿馆。眼下王久在驿馆看管棺椁,何大人正拿了两个差役往京城复命,请旨皇上将韩大人的尸首送回苏州,卑职先到苏州来回督公话。”
“你去韩家给韩老大人报个信儿吧,正好元宵,他们还没回嘉兴去。”
那缇骑领命出去,陆瞻举步回房中,廊下渐闻得断箫一缕,哀哀切切。踅出台屏,只见窗下榻前,玉炉烟袅,嫩脸娇艳,轻匀淡扫,拈着一管玉箫,吹出浮生三两。
陆瞻落到榻上,闲枕品乐,等她吹完,先是拍掌,得芷秋轻搡一把,他适才将其搂在怀中,“我同你说件事儿,你不要急。”
“什么事情?”芷秋撑坐起来,倒先急了。
“韩相公没了。”
静静地,芷秋将玉箫放回长匣子里,面色一眼可见地凋敝下去,“其实我也早料到这里了,朝暮怎么没的?还不就是那个病。韩相公与我们相识这些年,对雏鸾不消讲,就是待我们也向来温和有礼,从没一丝不尊重。他又是个实打实的好官,一家子都清清白白,眼下他没了,家里怎么办?雏鸾怎么办?”
念及感伤,就有涕泪之势。陆瞻忙将她搂着安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臂膀,“你要是放心不下雏鸾,就将她接过来,在咱们家里住着,往后带着她一道上京去。”
芷秋搵干两点泪花,目怔怔从他怀里瞧着窗外绿瓦上的两截竹梢,摇扫中,编织着阴霾与阳光,“谢谢你。只是这件事,得等送走了韩相公才能去跟韩家说。”
泪痕像艰涩的路途,芷秋觉得疲惫与心灰,将他的胳膊紧紧攥着,哭腔里糅杂着对未来的无限担忧,“陆瞻,你往后到哪里,可千万要带着我,倘若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不想咱们连面也见不上。”
陆瞻俯低亲吻她的后颈,“好。”
参差烟树,衰杨古柳,斜斜地映入屋内,摇曳着万古悲切。隔着重重花墙,芷秋似乎听见韩家园子里铺天抢地的哭声,泣倒一个太阳。
蒹葭苍苍风淅淅,愁云淡淡恨霪霪,夜晚下起小雨,昭示着新春残腊的交替。
绣阁深处,灯影迷离,云禾晚妆卸罢,走到墙下,对着个牌位发了会子呆,只等骊珠拈过香来,便跪到下头的蒲团跪下去叩首,庄重得仿佛是在行夫妻拜礼。
顷刻香烟袅袅,云禾袖里牵出条帕子,将牌位细细擦拭,唇扉翕合中,似在对空气说,又似在对骊珠,“不晓得他在阴司里置办了家业没有,可有没有人欺负他?”说着,倏忽扭头,拧着两弯细眉嘱咐骊珠,“你去拿纸笔来,我要给他烧个信,不许他在下头讨老婆。”
骊珠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将她搀到榻上去,搬来小炉瀹茶,“我说姑娘,您可消停些吧,今日烧纸,明日烧衣裳,何曾给公子烧过丫头?他倒想讨老婆,哪里去讨呢?”
“这可保不准,”云禾眉心仍旧不平,绞着条帕子细细思虑,“我这里虽没给他烧丫头,保不齐他娘给他烧了去,他在下头一时寂寞,果真就同老婆丫头胡混起来。你去,拿了纸笔 我写个信叮嘱叮嘱他。”
“真是要疯了,人在世上你不许他讨女人,到阴司里你还管着,哪里有这样霸道的道理?”
正说话,见浅园带来的丫头飞莺进来,“姑娘姑娘,我才在外头去解手,瞧见奶奶打着灯笼正往这边来呢,像是要到咱们屋里来。”
骊珠倒了两盅茶,自捧了一盅嘀咕,“我们来了这些天不见她来,这会子想着来了?要做什么?姑娘仔细,可别被她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