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丢下墨来替她顺背,满口里的抱怨,“自打姑爷上京去后,这些下人益发散漫起来。平日里都是用的银骨炭,今日却不知烧的什么,这样大的烟,呛都要呛死人了!”
雏鸾匀过气儿来,歪着脑袋往炭盆里瞧一眼,“能取暖不就成了?还讲究什么?”
“咱们在堂子里还用银骨炭呢,没道理在家还用得差些。姑娘你坐着,我去叫那些婆子换了炭来!”
丢下话便往厨房去,正赶上晚饭时节,里头忙得沸反盈天,乱杂声里喧阗着浓浓烟火气。小凤在里头没寻着王婆子,再往外头去,谁知小院门下就撞见她进来,可巧,那王婆子正领着人搬几大框银骨炭进来。
小凤瞧见,心里登时生了气,叉着腰吊起眉,“我还当是厨房里没了银骨炭呢,怎的往我们房里送去的是柴炭?熏得一屋子的烟,我们姑娘的嗓子都要熏坏了!”
那王婆子向来瞧不惯这等乐户贱女,平日因韩舸时时盯着,不好得罪她们,眼下韩舸既不在,哪里还顾这些?只把两个眼皮一翻,“原来是为这个,那可就没法子,按例你们屋里一个月只得六十斤炭,早给烧没了,银骨炭虽有,却不好愈例,只好委屈些,将就些柴炭也罢!”
“什么叫将就些?你怎的不将就?何况六十斤,这才中旬,哪里就叫我们烧没了?”
“我替你算算,自打入冬,二爷说你们二娘受不得冻,比别的屋里都烧得早些,又是日夜不歇地烧着,别说这个月,就是八辈子的份例也早烧光了!哼,我们麽是奴婢,自然可以将就些,可算起来,你们也不过是奴婢,怎的就将就不得?”
一股火直往小凤心上顶,恼得她贫瘠的胸口起伏不平,“好啊,爷不在家,你们就敢给我们姑娘气受,还说这种话,我非告诉大娘去,请她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那婆子也不惧怕,照旧招呼着人往小院里搬炭,“随你去告诉,我们不过是依着例办事,奶奶是闺秀小姐,最讲道理,我倒不信她会偏着你们。我劝你,消停些吧,眼下二爷不在家,家中多少事情都落在奶奶头上,你们这些人不但不能为她分忧,反还要添乱不成?如此下去,别说奶奶,就是活菩萨也得厌弃了你们去。”
小凤气得肝颤,却奈何她不得,只得回房去将话讲与雏鸾听,“姑娘,我早就觉出来了,自打姑爷不在家,这些下人就益发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往前都是按着时辰送药,如今非得早晨拖到晌午。姑娘,您该去告诉太太或大娘的,叫她们训这些人一顿才好!”
闻听此节,雏鸾不清不楚地想一想,拉了她坐下,“算了,我原先出嫁时,妈麽就同我讲过,以咱们的身份,又是为妾,保不准受人刁难,叫我且忍一忍,越闹人越烦。何况太太近日礼佛,大娘又忙得那样,不好去的。将就些吧,将炭盆搬到外间去,虽不比在里头暖和,大约也能管用。”
那小凤只好照办,炭盆搬出去后,烟是熏不着了,可也镇不住寒气。雏鸾只得披了件斗篷在身上,仍旧伏在炕几上临摹诗帖,正写到一句: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1。
金乌落西山,玉兔起雕栏,日子翻过去两日,一墙之隔的浅园亦开始忙碌起来。
且说芷秋因是头一遭与陆瞻一道过年,格外用心,又是采办灯笼窗花,又是忙着果品菜蔬,成日家捧着个账本子与小夏花检算银子出处。
口里正八面玲珑,却见陆瞻归家来,忙搁下账本子随行到卧房替他更衣,“我才算出来咱们今年年关要花的银子,初一到正月的戏酒,园中众人裁衣裳,还有阿则他们的红封,再有各处采买,算起来,得四五百银子呢。”
陆瞻换上她做的一件藤萝紫道袍,松松系着衣带,歪到榻上去,“四五百就四五百,你自己到库里去拿。还有什么是要叫我出力的,你说给我,我尊办就是。”
说话间,芷秋在外头拿来账本算盘摆在炕几上,自己将一副身子投到他怀里去,“倒不要你尊办什么,只是你外头的礼尚往来有什么是要叫我这里去采办的,你告诉我,我好一并派人办了来。”
“我这里还是阿则去办,你不必费心。”说着话,陆瞻端起那半尺长的算盘晃一晃,响得动听,令他忆起来,“我记得库里有个碧玺珠子做的算盘,与这个一般大,你去拿来用,闲搁着也是搁着。”
“打个算盘还要碧玺做的?咱们这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呀?”
“不过是想起那颜色,堪配你。”他一臂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勾倒躺下去。
芷秋趴在他胸膛上,提着一支干净的笔在他眉毛上描画,“我想问问你,你有这些钱,可是上下行贿得来的?”
他稍显惊诧,旋即笑起来,“你只管放心,都是正经来的钱,我家有祖产,父亲没了,便到了我手里。再有皇上的赏赐,有的下头孝敬的钱,倒是推脱不得,推了反倒不好办事。”
“不会被拿去问罪吧?”
“不会,你就放心花吧。”
两个人缱绻缠绵地卧在一处,屏风上的阳光悄然滑过,说话渐渐由低弱到无声,也不知是谁最先无言,横竖二人都阖上了眼,交融着浅浅的呼吸,共赴甜梦里。
阳光斜扫而落,一轮圆满的月亮悬在窗畔,到夜。陆瞻在书案后头点着明灯翻书,黄澄澄的光晕滑过多宝阁,照见了从前放丹药的那个匣子。
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业已能正常感知寒冷的温度,因此,更加能感受到芷秋皮肤的温热。他笑一笑,摸来钥匙打开匣子,翻出压在里头的那本画册。
画中美人卸了残妆,拔了玉簪,摘了玉兰,松挽发髻靠在浴池边,下头添了柴火,烧得满室的烟,一张沾星带水的脸被熏得红红的。正值惬意,倏听门吱呀轻响,原以为是桃良送衣裳进来,谁知屏风后头走出来的却是陆瞻。
芷秋本能地横臂掩胸,剔他一眼,“人家洗澡呢,你进来做什么?”
他翛然一笑,盯着她脱去单衣,穿着裤子走进浴池,“我也洗澡。”
“你等我洗完的嘛。”芷秋会其用意,脸益发红起来。
陆瞻渐渐走进,水淹到他的双膝,蓝得发黑的裤子贴在腿上。芷秋偷偷瞟一眼,相较其他男人而言,的确过于平坦。她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垂下手臂看着他走到面前。
他弯下腰吻她,呼吸在烟雾中沉重而缭乱,芷秋坐在池子里仰着头,水波正好淹没她的胸口,一切在水下变得隐隐约约。直到他直起腰来,她卷翘的睫畔已挂上暧昧的水花,“陆大人……”
她由下而上,高仰着脸望他,似乎是一位平民在对君主乞求。陆瞻本能的雄性征服欲腾腾升起,正要屈膝跪到水中去成全她,嗓子里闷出一个音节,“嗯。”却被她抓住一只手掌,他立着垂眼与她对望片刻,还没揣摩出她的意思,就望见她稍稍游近,最后望他一眼,将脸埋到了他不见天日的伤口上去。
隔着丝滑的锦缎,陆瞻仍能感受一个灵巧与温柔的什么抚过他的伤口,轻轻一下,像一条蛇滑过。他本能地要退后一步,可太温暖了,令他拔不出脚。他只能俯首看她,轻霭不断上浮,缠绕着她的秀发、颤抖的睫毛、红馥馥的舌尖与被水浸得发黑的锦裤……
进退得宜,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陆瞻的手兜在她脑后,渐渐地仰起头,慢慢感受到,他冷冰冰的伤口被温热裹挟,仿佛是春溪浇灌了枯竭的木桩,他将要重新生长,这种希望,比丹药带来的更切实,更欢畅,也更能激起浑身颤栗。
直到落在一张温床上,芷秋在他怀里眨着亮晶晶的眼,带着羞意与试探,“方才,你觉得痛快吗?”
陆瞻的的确确被时隔许多年的快意侵袭,他已经快忘了那滋味,好像唯一不同的是,从前像瀑布一样猛然地倾泻被激流的山涧取代,是持续而漫长的。他第一次感到知足,兜着芷秋翻了个身,“委屈你了。”
她扇扇睫毛,注目满是餍足,“一点都不委屈。”
他尤其喜欢她软绵绵的身躯贴着自己冷硬的骨头,因此将她搂得很紧,直到芷秋可怜巴巴地抱怨,“有些喘不过气了。”他才松开几分力道。
春宵无价,转瞬飞逝,鸡鸣尽起时,天还未亮。因陆瞻暂代府台之事,益发忙起来。又是与沈从之等人议定灾后重建屋舍良田之事,又有织造局年下上贡的布匹要忙,因此走得格外早。
芷秋早早打发他去后,也有一堆礼尚往来的事情要忙。这厢梳妆后正吃早饭,一壁听夏花报年下所需的菜蔬果品等物。
夏花得了赏钱,正往外去,不想二门外撞见园中管家将他拦住,“小公公,这些事情交给小的们来办就成了,何苦劳烦您?”
那管家是祝家的家身奴仆,姓刘,原在园子里颇受重用,谁知陆瞻接了园子后,不大信任他们这些祝家的人,一直将园中事物交给这个小太监打理。刘管家心有不满,更不服夏花小小的年纪竟将他们这些人支使来支使去的。
可巧夏花也仗着自己宫里来的,亦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用不着,你们听爹的话做好那些杂活粗活就成了,别的不要你们操心。”
言讫要往外出去,还没走出两步远,倏听身后有人急唤。原是二门内巡查的小火者,打着个灯笼遄飞而来,“夏公公,那个浅杏死了,我正要去报您呢。”
夏花眼儿一飞,不甚在意,“死了就死了吧,你头回见死人啊?”
那火者饶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倒不是,只是赶上年节将至,多不吉利啊?况且老太太还得要她去伺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