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怕记忆退潮,从未改变的是,就算她一时没想起他是谁,也从未有过慌乱,倒是时常暗想:这是我的哪户客人呀?长得真是好看!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提起,因此她侧过脸来,以天真明亮的眼睇他半晌,轻轻吻在他的脸边,“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是,你要去哪里呀?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要往哪里去?我告诉你,老太太这两日脾气不大好,你要是出去瞎跑,她可要骂你!”
韩舸眉峰轻挑,“老太太又训你了?”
“嗯,”雏鸾十二分委屈地点一点下巴,“今天早上我去请安,老太太说我穿得太单薄,将我与小凤都骂了一顿。我告诉你,她老人家还说你见天不着家,为了那些个饿肚子的人还有那些病人,连家都不要了,还说大娘过了冬天差不多就要生了,你也没工夫管。看她老人家生气那样子,少不得要叫你跪祠堂,你可也留点神吧。”
韩舸静默片刻,唇角莞尔,带着将落不落的温存,“我也跪不了祠堂了,我要出趟远门。”
“你要去哪里?”火光将雏鸾的眼点得无比炽热,像两盏温暖的灯烛,照亮韩舸心中更多不舍。
他万分缱绻地将她搂着晃一晃,恨不得将她贴在自己身上,一辈子也撕扯不下来,“去京城。你不知道,皇上见我这个县令做得好,特意将我提到京里去褒奖,少不得还要给我升官呢。”
言毕,他看她一眼,带着几丝愧意与泪光,“可惜你不是我的正妻,否则我还要替你求个诰命,叫你以后都风风光光的过日子。”
“日子”对于雏鸾来讲就在眼前,她十分知足,无半点心贪,“我觉着眼下就蛮好呀,我这样的人,怎么做人家的正妻?且不说身份,就说我看大娘每日还要核对账本、管教下人,家里的大小事哪样不要她操心?我麽可是做不来的,你瞧我这脑子哪会打算盘呀?”
说起这个,雏鸾将糍粑一片片拣到水晶碟子里,往他嘴里塞去一块,急着催促,“你快去瞧瞧大娘,今天宝宝踢我呢,你也去叫他踢踢你,他就认得你是爹了!”
炭盆里“噗嗤”一声儿,是韩舸坠下去的泪,滚成乌黑的水珠,顷刻灰飞烟灭。他吸吸鼻翼,尽量让嗓音正常一些,“我再陪你坐一会,上了灯再去。”
可面上银晃晃的泪痕还是叫雏鸾瞧见,她傻,也没那么傻,某些时候,倒是挺会装傻,“烫到你了啊?你怎么不吹吹?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急什么呀?”
韩舸只好陪个讪笑,少年心意,清晰明朗,“好些时没吃过,倒有点犯馋了。”
那些彼此都不愿提起的话就被一个玩笑混了过去,至晚间,韩舸往谢昭柔屋里去,雏鸾独在榻上呆怔半晌,逐渐感觉眼下有片汹涌的海,一拍即来。
小凤进屋放针线,扭头见她在榻上哭得伤心欲绝,一下急起来,“姑娘、姑娘,怎么的了?可是姑爷欺负你了?”
“呜呜呜……”雏鸾屈膝抱着,将脸埋在裙间,哭出一片汪洋,“他不要我了,你去、你快去打点行礼,咱们就要回堂子里去了!”
“什么?我的姑娘嗳,好好的,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我怎么没听明白?快别哭了,抬起头来好好同我说。”
雏鸾呜咽一阵,适才抬起头来,“他、他要升官了,怕我丢他的脸面,想赶我走!又、又不好同我明讲,这些时老是吞吞吐吐的,一会子问我会不会忘了他、一会子又问我往后会不会自己乖乖吃药,这可不就是不要我了嘛?连后头的事情都想到了,就怕我离了他过得不好……”
小凤细思半晌,觉得没头没脑,“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姑爷天天恨不得把心捧给你,你怎么好这样猜忌他?他若不要你,何必当初挨那么多打娶你家来?这不是没道理的事情嘛,你少在外头听人挑拨!”
一席渐渐说止了雏鸾的眼泪,歪着一张泪渍斑驳的脸,扇着两扇沾星挂水的睫毛,“你说得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只是,他近来说话比我还没头倒脑的,我听又听不明白,又不好细问他,我只当他不想要我了,拐弯抹角地赶我呢。”
“我看呐,”小凤把两个眼一转,生起心计,“八成是因着你不老实吃药,姑爷生气了。”
雏鸾轻挤眉头,将信将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光亮得晃眼睛,白色掩天盖地,她呆呆傻傻的脑子里,想不到关于别离的痕迹。她以为,世间没有离散,就好像她虽嫁了人,可姐姐们住在隔壁,妈妈与其他姊妹,转一条河道就能相遇。
而她,即便将他短暂忘记,也终归会再撞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我想让你得到我。
云禾:滚……
第73章 红愁翠残(五) [vip]
长廊东风, 短亭幽梦,一夜当如一月新,灯花虚影里, 何人香枕仙游, 何人合诗筑愁?数不尽, 皆在画楼绣阁中。
金炷殆灺,照着沉默的两个人。谢昭柔捧着肚子坐在榻上, 冷目斜窥着韩舸,“按夫君的说法, 外头住着那两位差官是京里来送粮的人,驿馆没了住处, 特意请到我们家来住下,可是这个意思?”
韩舸闷不作声地将头点一点,垂眼分付脚尖,“就是这么回事,话也说清楚了,快睡吧。你怀着身孕, 这都快三更了, 就是你精神,孩子也没精神了。”
她胸口起伏一瞬, 收回眼乜呆呆地笑,“夫君,我不是二娘,不是那么好哄的。既然驿馆没了住处, 怎么不请他们的长官到家中来住, 何故要请两个差役?你给我说实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 ”韩舸侧目睇她一瞬,实话仍然不实,“我要升官了,要随都察院的人一同到京里去,这一去,少则二三月,多则……我也说不清。总之,家中还要请你多费心照料,雏鸾,也请你多费心。”
谢昭柔心里一阵慌乱,半点不肯信,“夫君忘了,我大小也官宦人家的女儿,那都察院是做什么的,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若不照实讲,照顾母亲祖母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二娘,你自己带着去,我不帮你照管!”
缄默一晌,韩舸重重叹出一缕气,近乎行到末路,绝倒落魄地一笑,“我实话同你讲了吧,只是你不要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她们年纪大了,经受不住。都察院是来拿我上京归案的。祝斗真被抓前,曾上书参我以公谋私、私自以朝廷名义各大豪绅借银粮,如今案子下来,要押解我上京受审。昭柔,我这一去,可能回得来,也可能回不来,家中,只能拜托你了。”
在他平静的叙述中,谢昭柔渐渐抖着身子,抖得鬓鬟上的珍珠流苏碎得不能再碎地响动,“这么大的事情,爷爷父亲知道吗?”
“知道,爷爷父亲也会瞒着老太太与太太,若我能回来,便家和安宁,若我回不来……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她倏然觉得他太残忍了,残忍到从没爱过她,却要让她独自担起一个家。
然则当她想要指责他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她的裙下,“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你还怀着身孕,我却要将这么个担子交给你。可我没有法子,爷爷父亲在外地任官,老太太年事已高,我去后,太太必然也无心理家,雏鸾……雏鸾她还什么都不懂,这个家里,我已无人可托,只能托你。”
谢昭柔睨着他哀切的眼神,在他眼中寻不出任何一点错处,他堪称一位忠孝仁义的读书人,对得起天地民心。倘若有一点不好,大概是他不爱她。
她两行眼泪轻滑,抖着下巴, “那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烛光扑在韩舸温润的面庞,在他眼中投放了一颗火星,像他们之间的一段距离,由大地到银河那么遥远。他摇摇头,肩膀低低垂下去,“我真的不知道。国库需紧,朝廷不想还银子,大约会拿我的命抵债。”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做?”
“我……我是一方父母官,只能这样做。”
谢昭柔渐渐呜咽起来,恨极了,便提脚揣他,“你什么都想得到,父母亲人,还有二娘,连那些非亲非故的百姓你也为他们夙夜操劳,可我呢?你想过我吗?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个孩子,我挑不起这么大一个担子,我也还不懂事呢,我也得依靠你啊……”
她伏在案上,哭倒一片天,黑漆漆的夜色里,悬着一把月刀,好像又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面对一切残酷的风霜。
但她也曾是一位天真少女,曾为他辗转反侧,将满腹的爱意竖成一座无字碑,可他看不见,或者他只是选择看不见,选择不近不远,相敬如宾。
屋里馥馥的鹅梨香冷下来,彻骨的冰冷里,仍然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她在积天累月无望的爱慕里,依然能看到他的好。
韩舸也看到了她的好,也十分需要她的好,关于这种自私,他只能抱歉,“对不起,我知道我一直辜负了你,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辜负雏鸾。你温柔懂事、大方得体、端庄善良,论家世性情,你什么都比她强,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就算我不在,我也相信你会善待她。请不要,让她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