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了帷帽到窗户一瞧, 万人空巷,只是游街的队伍还没到,便老实坐下,“姐,你捡的这个地方真好,视野好不说,清清静静的连个人也没有。”
红肥绿瘦里,芷秋玉容香散,温雅而笑,“是你姐夫叫人包了这个地方,不然哪里清净?你瞧街面上挤了多少人,云禾,你们状元郎风光呢。”又将方文濡的事情细问一遍,“他和那樊家的亲事,可有结果了?”
云禾眉峰轻挑,春风得意面容俏,“他推了那门亲事,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才耽误在扬州的。姐,他还讲,娶我为妾,便终身不娶妻。”
“什么什么?!”雏鸾乍惊,兜着个下巴,“那他不要子嗣了?”
云禾将小蛮腰一提,懵懵地转着眼,“呀,我高兴昏了头,倒没想到这事情。”
芷秋左右筛了酒,不燥不慌,“他大约自己有个打算,回头你问问他,眼前要紧的是他封的是什么官?是在本地还是到外地上任?若是放了外任,什么时候接你家去?”
“札付还没下来呢,他也不晓得。他还要将家里装潢一番才接我去,说是家里就几间破瓦房,倒别忙着接我去受苦。”
吃过两杯酒,就听见楼外敲锣打鼓之声渐近,人潮里愈发鼎沸起来。三人急急攀在窗户去瞧,远远就望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举着牌子串街而来。
方文濡坐在马上,穿了补子服,带了乌纱帽,心知云禾就在楼上,便仰头去寻,果然见她够着脑袋在窗户外头,穿着织金的红绸袄,鸭堆乌髻,簪两支对头小朱钿,连蹦带跳地冲他招手。一见便令他神魂飘荡,冲她笑一笑,慢悠悠打楼下梭过,直往知府衙门里游去。
楼上三人又吃了几杯酒,笑一阵哭一阵,各自回家。芷秋与雏鸾同车,刚过了朝天街转到花枝街路口,车就倏然止住,将二人猛地颠了一颠。
撩了帘子去瞧,原来车前堵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点头哈腰地朝冲赶车的小厮央告,“这位官人,您府上可缺丫头使唤?我这里正要发卖女儿呢,您发发善心,给买了去吧,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得的,多的也不要,只求赏我们口饭吃就好。”
芷秋心一软,便搭话去,“你们哪里来的?怎么在大街上卖起人来?”
那俩妇人见她穿得雅致华贵,又生得肤白貌美,便转向她央求,“奶奶姑娘行行好,我们是打长洲县来的,饿了好些天了,家男人也饿死在路上了,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想着卖女儿。”
这般说着,扯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子到车前,吐了两口唾沫在女娃子灰扑扑的脸上蹭一蹭,“奶奶瞧瞧,相貌是好的,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就买回家去,或是当个烧火丫头,或是给家里的男人收用、再不济,让她们看个门也成,只求有口饱饭吃就成!”
那两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扯着破烂衣裳不说,眼泪在两双水灵灵的眼睛里打着转,便将芷秋的心转软下来,朝桃良吩咐,“你下车去,叫后头小厮许她们二十两银子。”
趁桃良下车去,又将妇人们打量一番,“我倒不要你家的女儿,既有娘在,就不该卖了,你们拿着钱还去度日吧。”
两妇人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磕头去了,不想还没走出两步,又涌来一堆人将马车困住。尽数是些邋遢花子,哭天抢地围着马车下跪,更有甚着,将黑乎乎的胳膊往帘子里伸。
将雏鸾唬一跳,一副弱骨往角落里缩,“姐,我害怕!”
芷秋忙将她搂住,撩了帘子一瞧,只见一张张枯瘪的脸贴在马车前,似地狱开了门户,放出的一群饿鬼,个个儿朝她伸着手,哭得一片蜩螗沸羹。久等不来银子,便有人将小厮扯下去,攀上马车拉将二人。
“你们下去,快下去!”芷秋一手搂着雏鸾,一手在身前乱挥,“来人、来人啊!快将他们拉下去!”
后头上来两三个小厮,却不敌他们人多,拉下来一个,又上去一个。这群人饿得急了,哪还管得什么男女之别,黑黢黢的手就往二女身上伸去、扯衣裳掀裙子的乱翻。雏鸾胆小,吓得呜呜直哭,芷秋亦吓得不轻,挥着两手同这些人拉扯不下。
正是胆颤之际,忽见围在马车里的人被几只手提将下去,芷秋钻出车去瞧,正有一伙官兵挎着刀这群花子横逼着。为首站着一个背影,穿着玄色直裰,束着羊皮腰带扎着袖口,锵然发声,“将这伙人送到县衙里去,告诉县令,严惩不贷!”
那人转身过来,原是许久不见的一位故人。芷秋安下心来,打着帘子叫他:“窦大人,多谢你。”
挥散了瞧热闹的人群,窦初踅至车前,一颗心砰砰直跳,眼扫过她靡颜腻肌的面庞,语气稍硬,“今日人这样多,不好好儿在家呆着,出来凑什么热闹?!”
芷秋见他有些不快,暗想他半点未改,也不计较,“幸得大人相助,感激不尽,待我回家告诉夫君,叫他亲自向你道谢。”
隔了多日再听她澶湲之声,似乎春溪又流到干土,润了窦初许久的离思别意。踯躅稍刻,见她要放帘子,他忙跨上马立在车旁,“我送你回去。”
绮窗映着窈窕娘,街市熙攘,满是市井烟火气。窦初一路斜目暗窥,却觉她玉影似月,出尘惊世,与他记忆中那夜的浪/荡/女子天差地别,便疑她是个花妖露精,有百变之身,化出千万个模样摆出个相思阵将他十面埋伏。思及此,止不住笑了。
昏鸦噪林,花飞园圃,十里芰荷香,染暮晚斜阳。陆瞻前脚刚由衙门里归家,换了衣裳,正在书案后头卷了本《御制大诰》详阅。
听芷秋进来,便放了书招呼,“去这一日才回,是状元郎太好看了绊住了脚?”见她不答,他又笑,“嗯,看来果真是状元郎比我好了,你连瞧也不瞧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