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做什么,平日还是浅杏服侍得多,我不过是到跟前去请个安,奶奶不要客气。”
恰在院门处撞见陆瞻进来,慌得祝晚舟匆匆福身而去。芷秋驻足望她一晌后才去挽陆瞻的胳膊,“嗳,她好像很怕你,你是打人家了还是骂人家了?瞧把人唬得,见了你就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跨过拱桥,二人径直往荼靡架下头去,“大约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或是在家时听见我如何如何可恶,便吓破了胆儿。随她吧,你不怕我就成。”
须臾各自安坐,芷秋舍不得那秋千架,仍坐在上头,拧着两道眉,“母亲的病什么时候好呢?我还想着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呢。”
裙衫随着秋千起了涟漪,陆瞻就在榻上望着,捡了她吃的茶呷一口,“她的病时好时坏,疯起来对人又骂又打,何必去碰个不爽快?别人家的媳妇儿都是恨不得绕着婆母走,你反要贴上去?”
“她是你母亲嘛,眼下也是我的母亲了,原该我去侍奉的。不过想起要见她,我也有些踞蹐,她老人到底是王公贵族,想必瞧不上我。算了,我也别去触她的眉头了,叫她老人家省些心养病才是正经。”
正说话,见桃良林间穿来,“姑娘,东西都装点好了,咱们这会去,堂子里正好还没上客呢。”
陆瞻挑起眉峰睇向芷秋,“你要出去?”
“嗯,到堂子里去瞧妈,嗳,可是你说下许我去的哦。”
“我不过多问一句,你去吧。”
疏叶里滗下丝丝缕缕的阳光,芷秋像山野的精灵,笑嘻嘻地挨来他边上,“妈少不得要留我吃饭,不能陪你用晚饭囖,你请多吃些。”又在他脸侧贴去一吻,等人要捞她时,她已跑去了三尺远。
这厢车马齐备,徐徐摇出了东柳巷。桃良便趁清净,将先前黎阿则的话细细说予芷秋听。芷秋细听着那返魂丹作何用、有何坏处,将一脸畅然笑意渐渐凝滞起来。
桃良仍在耳边唼唼不休,“这返魂丹虽然是有些坏处,可却能缓姑爷的病,到底劝不劝姑爷,我也犯起难来,姑娘还是自己拿个主意吧。嗳,可千万别说这事情是阿则哥告诉我的,只怕姑爷罚他多嘴。”
悄悄无言中,马车就停在了月到风来阁门口。一时未上客,长巷尚且清净,芷秋暂搁烦绪,吩咐小厮卸下一车的缎子,静步往院门里进去。廊下两位老姨娘真欹斜着做活计,见她进来,忙迎来问东问西。
应答中,恍惚听见袁四娘在门里训诫姑娘,“嗳,对囖,男人呐就是这么个脾性,你只要将他下半截拿捏出了,金子银子还不是随你挑……”
“妈。”
猝看芷秋,四娘忙散了几个新买的女孩子迎将上来,“秋丫头,你怎么回来了?可是同姑爷吵嘴了?”
紧跟着瞧人抱着缎子进来,四娘明了,仍嗔她,“我们这是什么地方,你出去了怎么还好回来?要是想你姊妹们,邀到家里聚聚就得了,你跑到这里,叫人瞧见,可怎么说嘴?”
“哎呀妈妈,”桃良将四娘连搀到赶地请回榻上,扬起洋洋得意的,“是姑爷许姑娘来的,姑爷都不操心,您老操心什么?”
芷秋陪到对榻,吃了茶,招呼姨娘请了姊妹们下来分缎子,唯不见云禾,因问四娘,四娘便叹,“她昨夜出局吃多了酒,四更才回来,早饭也没吃,只顾在床上昏睡。”
七零八落挑剩下的缎子堆在榻上,四娘随手理一理,“你晚些回去,同妈一起吃饭。”
这厢应下,叫桃良抱了两匹缎子一齐踅上楼台到云禾房中。春帷避日,月帐转荫,云禾恰好刚坐起来,绿鬟缭乱,杏眼惺沉。
撩开帐见了芷秋,便燕慵慵地笑,“姐,这大中午的,你怎么来了?是姐夫许你来的?”
“哟,真是好个春睡美人儿。”芷秋嗔着将她搀起来,一双艳蝶翩到外间去。芷秋秉扇往书案上一指,“喏,给你们送缎子来,叫你们裁夏衣穿,谁知我在妈屋里坐了半晌也不见你下来,听妈讲你昨夜吃多了酒?”
丫鬟姨娘端上水盆面巾等洗漱之物,芷秋牵裙下榻,亲手去拧条面巾,云禾伸手去拦,反被她拦下,“往常坐局,你向来是爱撒个娇避开酒去,怎么如今总吃得醉醺醺的?我走时不是还劝过你?叫你耐着性子等一等,人总是要回来的,你不说好生生保重着,倒先折腾起自己来,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穿堂风轻轻拂动云禾的裙角,衬着她离索的笑颜,“姐放心,就是他真不回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我也捱得下去。”
“就是这么个熬法?”
她垂下睫毛,盯着手中一盏清茶,热雾熏得她想哭,却是笑,“那还怎么个熬法?吃醉了倒头就睡,倒比睁着眼到天明的好。”
长醉无碍,不醒不思,一倒头就栽去梦里的江南。芷秋曾有过那样的日子,故此不再劝她,将话锋稍转,说起衣裳来,要裁什么样子、或做几条裙、配件什么首饰,款款而谈。直到日晷移阴,拉她一道去了四娘屋内用饭,方才辞去。
人去楼空,花影成迷,满园燕雀嬉笑中,密匝的树荫像一张寂寞的巨网又朝云禾罩来,寸寸收紧。兰麝馨香也成了一味毒药,催肝断肠。
因瞧她最近总有些病恹恹的没精神,骊珠特意进来问:“姑娘,陈本陈大人的局票,可去不去呀?”
云禾坐在帐中,正歪着脑袋瞧梅窗外七零八落的夕阳,将下巴细细一点,“去,怎么不去?银子还要不要挣了?”
“姑娘,我瞧您近日可添了些病色,还是将养几日吧。连妈妈也讲您自盒子会上夺魁后,局子比往年翻了一番,必定有些支撑不住,不如歇两日,缓缓精神再去应酬。”
却劝不住云禾,她懒懒地游着芳裙到妆案上坐下,蘸了黛粉细描着眉,“就是今日歇了,明日也得忙,何必呢?还不如趁着尚且年轻,多挣些银子攒着,往后老了好不至于饿死在外头。”
骊珠一听,睫毛一扇,香脸泪如珠,“姑娘,按说您也攒了不少银子的,要不是成堆成堆地贴补给方公子,也不至于眼下如此奔命。您待他这一份心,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他倒好,得了姑娘这些钱,转眼就不见人影了,早晓得,就该叫他穷死才是,还考个鬼的状元!”
云禾手稍顿,苍白地笑起来,“哪里招你这么多话说?就当、就当我嫖了个男人好了。这烟雨巷向来只有男人嫖女人的,你瞧我,不仅嫖了个男人,还嫖了位状元郎,说出去,多涨脸子的事情。何至于你唠唠叨叨的?银子没了就再挣,横竖饿不着你。”
说到此节,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将红袖遮朱唇,只在镜中望见一双眼睛,满是妩媚的伤色,闪着眼泪。倘若银子算作了嫖资,那么真心呢,能值几何?
“我是为了怕饿着?我能吃多少饭去?我是替姑娘不值!”
话音甫落,隐约听见楼下有吵闹,像是四娘的声音,彼时千灯上尽,骊珠循声下楼去哨探。正值满园诗酒兴盛,迎来送往,遍地金缕衣,琵琶声,温柔乡里朱颜笑,唯独四娘一张脸好像拉得老长,正在大门处指着鼻子骂人。
骊珠眯着眼细瞧,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慌得她抛裙撒钿地急攀上楼来,“姑娘、姑娘,是、是方举人回来了!”
一声吹落花楼月,风悄人静。须臾,云禾仍不敢信,“你说谁?”
“方公子、方举人、方文濡!就在下头,我亲眼见的,妈正骂他呢,好像是骂他负心汉、薄情郎,恐怕这会子人就该上来了!”
云禾忙往门口张望,天昏地暗的门外摇曳两盏半明的灯,灯下渐显一抹身影,蓝灰的直裰裹满风尘,熟悉的眉目中写满倦色,可就在对目过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眸又重新点燃。
浮灯里,她穿着绯红的对襟,半遮牙白的横胸,扎着烟粉的留仙裙,月光将她照成了玉人。方文濡疲倦的脸上绽放出笑意,往日的奔波辗转,跋涉千年,在这一刹就都值得了。
他缓步进来,拱手行了个礼,“对不住,叫你久等了。”抬眉间,就见云禾闪烁的眼,泪满明月中。他心一软,忙捏了袖上前要替她揩,“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云禾。”
风悄悄,夜迢迢,归鸿无信,何处得书,连秋冬也等成了夏,云禾几乎快要不认不得他,冷冷将他的手拂开,“你还回来做什么?听说你如今已高中状元了,多少人要招你做东床快婿,多的是名门佳人富贵娇女,你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眼瞧她点点行行泪染红襟,方文濡的心直化为一潭愁水,眉心暗结,偏着脑袋去寻她避开的眼,“这是什么话,我不回来能到哪里去?”
云禾暗瞥他一眼,愈发哭得凶,语不成句,字字抽噎,“多、多的有地方、叫你去,你如今已经是状元公了,还怕没人要你?你去哪里同我没关系,也不必跟我讲,我们只管算算帐,往年我贴了你多少银子,你细算好还给我,咱们往后人钱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