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舸略松开她,攒起疑愁,“老太太训你了?”
“姑且还没有,但你再偏心,老太太就该训我了,大娘也要怨我了。我来了这几日,大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想着我,我不好那么霸道,出来时,姐和妈都同我讲过,要待人和善些,不能任着性子胡来。”
暖翠晴云里,韩舸一颗心软绵绵的,跟着就吻在她同样软绵绵的腮上,“怎么跟忽然长大了似的?人家讲,女儿家嫁了人就会懂事起来,看来是没错。那夜里我到这边来,你一个人睡,怕不怕?”
雏鸾就在他胸膛将头摇一摇,嘻嘻发笑,“小凤会陪我睡,往前没客时,就是她时常陪我睡的,或是去同姐姐睡。”
二人私语半晌,正巧谢昭柔回来,听见里头口舌咂摸之声,忙止了步子避在门后,身侧丫鬟朝里头溜一眼,撇着唇窃议,“这还是姑娘的屋子呢,他两个就目中无人的在里头这不要脸,果然是堂子里出来的……”
“你少说些,”谢昭柔斜棱了眼,颇有威势,“家里和气些才生太平,怎么就你爱嚼舌根?他们两个好,于你碍着什么了?”
那丫头瘪了嘴沉下头去,却金乌跃起,翻碧叶,开新荷,点点金斑,穿叶过枝的,撒来庭院。
晌午果真就将袁四娘、芷秋、云禾三人请了来。一路引去长香苑。长香苑乃一垂花门的题匾,里头十分开阔一个花园,长年种着斑竹,半掩一小池塘,铺满各色睡莲,边上有一半亭临水,十分精致得趣。
亭内开了一席,众人皆安座,芷秋十分有眼力见,忙由骊珠手上接来一方匣子捧到一白发老妪面前,陪着十二分周到的笑脸,“头回见老太太,没什么可孝敬的,就这点小玩意,是我们姊妹同妈的一片心,我们雏鸾在府上添了许多麻烦,多亏老太太同太太不计较。”
言语间,又接来一长匣捧到一葳蕤妇人尊前,“多谢太太不嫌弃收留我们雏鸾,她因有个病根在那里,平日里恐怕没少得罪了尊长,还望太太多多管束。”
清流世家,礼倒是其次,单瞧她处处周到,说话体贴,就叫此家老太太并太太另眼相待了一番。那妇人便笑望老妪,“老太太瞧瞧,到底是要嫁到高门去的人,说话办事好不体面。”
那老太太一并夸奖,“老身说句不中听的,都说‘鸡窝里飞不出个金凤凰’,可依我今日所见,个个都是闺秀小姐一般的做派,怪道雏鸾这丫头也是个十分有礼的孩子。”
四娘一敛平日里风尘作风,十分端庄地挨上前去,“是老太太给我们这等下作人脸面呢。说起好人家,都说那家财万贯富贵之乡才算得,我看不尽然,还是得像尊府这等又富贵又积德行善的人家才算得顶好。”
将韩家老太太并太太奉承得眉开眼笑,一恍惚,就忘了四娘身份,与之攀谈起来。云禾见状,接了琵琶唱了一支《越调·小桃红》助兴,三妇伴乐畅谈,竟谈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独芷秋换到对案,叫雏鸾挪一个位置,挨着谢昭柔坐下,另拿了一个匣子奉上,“一见奶奶就十分亲切,倒不像头回见,好像前世里就见过似的。瞧奶奶好端庄的模样,看来我今日挑的这礼是挑对了,奶奶看看可称心不称心?”
原来是一顶金丝编的鬏髻,嵌着散碎的二十几颗红蓝宝石,原也是陆瞻下聘礼里头的货,叫芷秋拿来借花献佛。
上回谢昭柔已受她一礼,眼见这鬏髻恐怕重七八两,又攒着宝石,怎好再受,忙推,“姑娘上回叫二娘带来的礼已是十分贵重,哪里再好要姑娘的?姑娘好意我心领了,这样好的东西,还是姑娘留着自己戴吧。”
芷秋为人向来八面玲珑,便嗔一眼,“我留着才叫浪费呢,我向来不梳鬏髻,我这脸梳着不好看,还是奶奶梳着好看。”
推拒半晌,谢昭柔到底收下,正巧那厢云禾曲罢,便带着愧色请芷秋,“久闻姑娘极善箫管,可姑娘如今要嫁人了,我只得斗胆,请姑娘演一曲,叫我也长长见识。”
“这有什么的?这里又没外人,给太太奶奶们解解闷有什么不好?”言讫便取出一竹箫,就座吹演起来。
此间一席,四娘芷秋云禾三人皆恐有不周到之处,叫雏鸾在此受苦,便十二分卖力的奉承,只把主家三妇哄得笑颜不住。直到散席时,才得空与雏鸾叙话。
这厢踅出垂花门,绕着曲径一路往外去。雏鸾含着一泡眼泪吊着芷秋手臂,被云禾瞅见,忙问:“哭什么?是不是韩相公欺负你了?或是这家人里有人刁难你?”
雏鸾摇首,晃得鬓边珍珠流苏簌簌发响,撒下一滴泪来,“韩舸对我可好了,叫人给我打首饰裁衣裳,打我进来这几天,就是为着我的病,已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瞧,开了好些方子,每日盯着人煎了药看着我吃。大娘也好,时常叫丫鬟送东西给我,韩舸在衙门里时,她怕我闷,叫我到她屋里去和她说话。太太也不曾为难我,有什么东西大娘有的,也分我一份,就是老太太凶一些,却也不曾故意为难我什么。”
一路春色秀丽,走到一蔷薇架前,衬着云禾鹅黄的衫,浅草青的裙生机盎然,再不复前夜。她笑,俏丽地翻了个眼皮,“那你还哭什么?就会掉眼泪,你这样子,真被人欺负了,就只有哭的份。”
二人最好斗嘴,雏鸾亦白她一眼,“我是想妈和姐才哭的。”
“好个没良心,就没有想我?”
“没有,一丁点都不想你!”
“好了好了,多少架吵不完?”四娘打着一柄扇,先将两个眼惕一番,复笑起来,“我们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到了这样的人家,又不曾受半点苛待,我往后就安心了。”
雏鸾挨过去,在她肩头猫儿一样蹭一蹭,回脸望芷秋,“姐,你明日出嫁,我不能送你了。”
小径闲庭院,翠袖相抚,红衫擦肩,芷秋挽着云禾,迤逦浅笑,“送不送的有什么打紧?等我到了浅园安顿好了,咱们就做了邻居,届时请你们大娘带了你到浅园,一样能见。你姐夫还念着你呢,给你留了好东西,等你去了给你。”
相送有期,即到别离,花墙绵延,隐约连着另一道院墙,芷秋偷瞥一眼,隐约可见墙内红灯彩结,心里像开出了万千繁花,期待着一个眨眼即到的结果。
真到了这天,珠帘高卷,花荫里莺雀喧喧,满园牡丹争辉,绿香球、黑花魁、粉中冠、桃花飞雪、玉漏点翠……呼啦啦乍艳称奇。再有墙头蔷薇飞英遍地,疏竹间细溪浮粉樱,好道个绿油油满园生翠芙蓉洞,雾濛濛半窗映月梨云梦。
袁四娘特意起了个大早,月亮还在山头上挂着,天还未见亮,已张罗着各处忙开,先吩咐相帮烧了七八桶热水,将芷秋由梦中拉起来,提溜到浴桶中去,唤来翠娘、芳姑、桃良、另两个老姨娘围着她擦洗。
不过寅时五刻,将芷秋困得睁不开眼睛,趴在浴桶沿上昏昏沉沉打瞌睡,恨得四娘上去拍她的脸,“秋丫头,快清醒着些!姑爷可卯时三刻就到了,这里洗完、梳妆、换冠服、可是刚刚好赶得上,你再迷迷瞪瞪的,仔细误了时辰!”
芷秋适才打个激灵清醒过来,穿了寝衣坐到妆案上头去。不想千娇百艳皆起了个大早,纷纷聚到月到风来阁里来,有袁四娘平日里相好的鸨母姨娘们、芷秋要好的姑娘们纷纷奔走屋内,将偌大一间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个个都来凑一句,“我看画这个眉毛不好,太细了些,看着过于软弱,仔细叫那园子里的人瞧了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画个小山眉的好。”
“那口脂也过于红了些,衣裳就是大红的,倒撞克了。”
“要我说,胭脂薄薄匀一层,衬着大红的衣裳盖头,倒显得肌肤胜雪。”
这厢七手八脚地挑胭脂捡黛粉,那厢露霜咯噔咯噔提裙跑上楼来,气喘不定,“妈、姐姐,你们可快着些,浅园里来人传话,说姐夫已经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呢。”
一经催,妆案上更是忙得个急脚鬼似的,七七八八地围涌着,倒把云禾瞧得好笑,“瞧你们乱得什么样子?又不是你们嫁人,改明日真轮到你们出嫁了,也个个这样慌了阵脚?”
翠中阁的晚夏扭过来啐她,“你倒是不慌,就闲坐着,还不过来帮忙?”
“你们都在,哪里用得上我?我瞌睡还没醒呢,有些没精神。况且麽,我姐就是素面朝天,姐夫也爱她,不跟你们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不好好梳妆梳妆,只怕吓跑了客人。”
几女扑将上去拧她,顿时又乱作一团,四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跺脚,“不许闹了!赶紧的,头发挽上将那翟冠戴好,把衣裳一件件的,给我拂得整整齐齐的,我这里先下去迎姑爷。”这便招呼着一众鸨母慌脚鸡似的下楼去。
且说陆瞻浅园出门,骑在乌光光的黑马上,穿着一件大红圆领锦绣蟒袍,上绣蟒水纹,陪衬着山川日月纹,当中扎着玉带,头戴乌沙,领着四五百人的仪仗,高举囍牌,锣鼓喧天,趁着日出楚岫,簇拥八台花轿而行。
道路两旁围观者如堵,将一条街市围得风雨不透,随行队伍里有织造局的一众火者,队伍前头有县衙门里二十几名衙役开道,人声鼎沸闹得苏州府震天响。
时下到了月到风来阁门口,眼看两扇门内外站满花枝招展的女人,袁四娘与几个鸨母挤出其中,将陆瞻请下马,迎入大厅中。里头已是香案齐备,各路神仙皆到案上,另请了两个无字牌位,代以芷秋父母。
俄延半晌,芷秋被一干倌人簇拥到堂,谁知她心里打鼓似的跳得厉害,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陆瞻眼疾手快将她托稳,一片莺燕嬉声里凑到盖头边调侃了一句,“这样儿心急?我不是来了吗。”
闹得芷秋在红盖头里胀红了脸,喜上加喜。因发了窘,便掩在大衫底下暗掐他一把,实则笑得嘴角都搁不平。与他拉着红绸子,到香案前拜了众神,这厢出了门去,众人跟送,都似要哭,却都拼命忍着。
正要被桃良搀上轿之际,云禾由人堆里冲出来拉住她,两个手与睫毛窸窸窣窣地发颤,半晌讲不出话来。芷秋心下了然,回握了她,“放心,等今日过了,我就回来瞧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