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师傅带着徒弟辞出去,留母女说话。芷秋将样子略瞧一遍,都是些各色雕花花样,便笑,“妈打这些也是多余,上年我到他屋里去瞧,什么都不缺,样样都是崭新的,何苦费这个钱?”
“这是礼数,人家一样礼数不少,咱们也要齐全,不预备着嫁妆,只怕叫人笑话。”
“他不会笑话的。”
四娘眼皮微翻,俗气的脸上净是不俗的风采,“他不笑话,外人笑话,如今已经满是笑话了,少添些吧。”
拗不过她,只好搁下,复提起雏鸾的事来,“妈,韩相公下月就成亲了,那位新夫人,您可打听过了?”
“说起这个,我还忘了同你说。我使人去打听了,都说他这位表妹知书识礼,文静端庄,家世麽平平,家中是做县丞的,倒不是什么大官,如此正好,身份高了更瞧不上咱们。我预备着等婉情这两日将大蜡烛点了后,就同韩相公提这个事。”
原婉情与那陈公子年前就议定点大蜡烛的,因临近没个好日子,便定在了眼前。芷秋因问,“婉情具体是哪天啊?”
“就后日,现在正布置房间呢。”
芷秋略思,凝重地端起她的手,“妈,我看韩相公书香门第,只怕难,这事情,还得他自己拿定主意去同家里说才行,往年我同云禾试他,他老是顾虑着家里有些犹豫,须得激他一激才好。”
“怎么个激法?”
“依我的主意,叫一户雏鸾的老客人来,叫他当面撞见,就当做个了断。男人么,最受不了这种事情,他若好只怕就应下了,不好往后就丢开手,也不耽误雏鸾做生意。”
四娘暗忖片刻,将一张凝重的脸点一点,定下良计,下剩的,便是各安天命。水晶帘簌簌的光浮在眉目上,捉摸不定得好似就是这一生的天命。
命途多舛,人世无常,朝改夕变的事情就发生在片刻之间。
且说这日,婉情恨搁自尊,愁放前程,认命地将自己千娇万贵的小姐身子低头放在动荡的时局里。窗贴红字,床点凤烛,案摆玉樽,屋子装点得似一间新房,她就在这间“新房”中煎熬地等待着那陈大公子大驾光临。
却不想,世事无常,命运玩笑。该夜,新红愁翠,怀恨渺渺,云禾施朱匀粉,精妆细描,罗袜弓鞋,盛装艳裹,将自己打扮得像个诱人的红樱桃似的,只在榻上闲摸象牙牌。
听见骊珠咯噔咯噔上楼来,目含精光,裙绽讥诮,“姑娘,陈公子来了,现正同妈妈说话呢,马上就上楼来。”
云禾搁下象牙牌,妖娆一笑,“我这就去会会他。”
灯烛照见骊珠一脸的兴奋,“只等姑娘得手,明日看婉情还能得意到几时去!”
“哼,她以为我拿她没办法,我就叫她看看姑奶奶的手段!”
言讫妩媚摇裙出去,就在楼槛拐角上头歪着艳骨等那陈公子。不时即见那陈公子锦缎裹着一身肥肉,油头粉面地摇上楼来,才登上三级木磴,忽见眼前一晃,飘飏下一条薄纱红绢,带着馥郁玫瑰香。
他忙伸了肥手捞住,仰头一瞧,见云禾歪着肩垂眸下来,“哟,风真讨厌,将人家绢子都刮下去了,陈公子,劳烦您快拿上来还我吧。”
那陈公子往日便爱云禾,可云禾总不拿正眼瞧他,便顾着面子疏远些。眼下一见云禾懒酥酥的俏模样,忙提了衣摆哈巴狗似的捧着帕子上去。云禾要抽,他偏了手一让,“我捡着的,你可怎么谢我啊?”
楼槛上烛光暧昧,云禾抛去一眼,像甩出去一条锁魂链,“你也讨厌,你捡了人家的东西,原就是该还的,还要谢礼,哪有这样的道理?快还给我,我要进屋睡觉去了。”
那链子就牢牢地栓在了陈公子眼中,紧追不放,“姐姐今天没客?这么早就歇着?”
“唉,不要提这个。”云禾眉黛聚愁,翻了裙摇着腰上去,“我麽都是几百年的老人了,哪里比得上新来的姑娘呢?如今倒是愈发闲起来了,请这个不来、请那个不到,可见你们男人呐,都是喜新厌旧的主,讨厌得很。”
陈公子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姐姐千姿百媚,哪里是新来的丫头能比得上的?来,帕子还你。”
正走到门前,云禾抽了帕子入内,作势要关门,“改日再谢陈公子,陈公子眼下有好事等着呢,我就不耽误您了,且去吧。”
“天大的好事情也没跟姐姐说话重要,”说着,那陈公子便抵住了门,一双眯眯眼往门内睃,“姐姐今夜寂寞,不如我来照管姐姐的生意?”
“你哄我,”云禾瞥着眼,佯作不信,“你要点我们婉情的大蜡烛,哪里得空呀?”
“嗨,不点就是,又不是讨媳妇娶妻,值什么的?”
“即便人不值,你就不心疼银子?一百五十两丢在那里,连屋子都不进去,岂不亏了?”
说话儿间,将一个肥硕的身子挤进门内,“不亏不亏,姐姐平日里好傲气的性子,我头年送姐姐那些东西姐姐也不做我,如今机缘巧合拾了姐姐的帕子,我要是不识趣转背去了,那才叫亏呢。”
大大的门缝中露着云禾不屑而得意的眼,风一到,月上来,门即被缓缓合拢,隔断风月,以及一场若有似无的期待。
凤烛残灺,蜡一滴滴地融化了尊严,化成破碎的眼泪。直到二更的梆子响起,满园妙歌渐歇,丝竹渐止,那陈公子还没个影子。
只有婉情行单只影,在喜帐中偏了又偏。直等太阳冒头出来,她卸尽残妆,听见云禾萦绊在风廊的娇妩声音,“陈公子,我懒得送你了,你自己去啊。”
“心肝,你睡吧,别劳累,明日我来瞧你,给你带好东西。”
婉情一颗心忽然像烟花炸逝,艳丽的尾翼落入黑暗中,剩得余恨悠悠。她拉了门出去,往楼槛一瞥,哪里还有陈公子的肥影?只逗留一抹芳青的衣摆,蛰碎了她掩瑕藏疾的高傲。
隔着半寸,云禾倚在门框,一句废话也不多讲,“明天,整个苏州府的场面上都会知道,你婉情,是个别人赔了银子都不愿意染指的货色,你会是整个风月场的笑话,看看往后还有没有客人来打你茶会?不过麽,正好可以成全你的清高,你该谢我才是呀。”
说罢摇身进去,泄出来风铃一样的笑声,一线一线地割断了婉情濒临死亡的尊严。
而彻底歼灭她的,果然是如云禾所说的、整个烟花地里的笑谈。不过一日功夫,此事便由这个席面传到那个席面,这个公子口中传到那位相公耳里。大家当做席上话柄、风月笑话似的争相传颂,谁人一讲,便引来嬉声一片。
正巧这夜,婉情由月上梢的轩厅游过,且听里头一位锦衣相公踩着杌凳喧哗,“那陈野猪丢下一百五十两就跑了,生怕人缠着他似的,可见她们园子里这个婉情多吓人,我横竖是不敢沾染了,你们谁要谁捡去!只怕现在袁四娘一文钱也恨不得打发了她去,正是捡便宜的好时候,你们谁要?啊?你?还是你?”
月窗挡着一则银屏,满案红男绿女的影,喧阗冷夜。其中有位公子连连摆袖,看不清面孔,“姓陈那野猪都不要,我们要来作甚?我们是缺钱的人吗,何苦占这个便宜?”
“我看不过是传言罢了,要真是貌若无盐,袁四娘何苦买她来?”
“是不是貌若无盐,我倒不晓得,但听我们朝暮讲,是个无品无德无才的淫/妇。不信你们问朝暮,是也不是?”
朝暮莞尔一笑,弱羽依依地托着腮,“不仅无品无德,还好打人骂人,你们要是不怕挨打挨骂,都可以点她的局子长长见识嘛。”
“呸!何苦找这个罪受?我们局子上招呼亲朋好友,倒要花钱请她坍我们的台不成?谁家钱多了烧得慌?”
笑声嘘声沸扬一阵,竟然不知是哪位相公作了首歪诗,诗云:烟雨燕子楼,绣窗人影羞。三更惊坐起,英魂两缕丢。
直把婉情三魂讥去七魄,跌跌撞撞攀上楼阁,迎面撞上另一片跌跌撞撞的魂魄,婉情无暇顾他,自敛残容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