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该冲上去杀了这对奸夫淫/妇,可未知什么止住他的脚步,令他半步未动,藏身台屏后头。
紧盯半晌,绰绰身影颠簸耸动,耳边“好哥哥好哥哥”地响个不绝,渐渐就像响在他的脑中——那里有一张温床,装满他还“完整”的过去。
渐渐,月光偏在他猩红的眼,隐约照见一种迷幻且诡异的愉悦。
过后的几天,照旧是发燥后的郁疾,陆瞻煎熬在沉默里。而那几天,芷秋同样煎熬在满园的笙乐欢笑的喧嚣中。
她始终是花海骷髅中的一缕魂,即使艳冠群芳,也与其他无坟无碑的芳魂没有区别。没有陆瞻,她走不出这里,也无处可去。
可比陆瞻先到的,永远是窦初。这日他送来一块砚台,据说是晏同叔曾用之物。芷秋独爱晏殊之词,因此很是喜了片刻,待他亦比往常稍亲近些,“谢谢你,你在哪里得来的?”
窦初实则不通,随口扯了个慌,“在京中,我父亲的旧物,我不大喜欢舞文弄墨,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给你带了来。”
“多谢窦大人。”芷秋莞尔福身,请他坐到榻上。
沉默半晌,桃良等人奉上茶来。喜获爱物之喜便逐渐如茶汤淡下去,里头浮起陆瞻的影。她还是忍不住问,“窦大人,听说时下正是收蚕丝的时节,陆大人快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大概吧。”窦初沉下眼色,胸膛里酸得发胀,“我也甚少见他,你要是记挂,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芷秋随之耷下肩来,在裙上绞弄着一张帕子,“算了罢,他大约是不得空,就别去扰他了。”少顷,怃然褪去,她的脸绽放出惯常周到的笑颜,“您今日想听个什么曲子?要不我唱个‘折桂枝’吧,前些时有才子新填的词。”
几不曾想,像是哪句话就触怒了他,将腰板镇起,蹙额睇来,“袁芷秋,你也别太仗势欺人了些,我日日来,你日日同我打听陆督公不说,还将我寻常客人一样打发。我要听曲儿,外头有的是黄莺似的倌人,何苦歪缠你?!你眼里就看不见我?”
风声鹤唳,芷秋怔忪片刻,观他眉心攒愁,怒目生悲,渐渐地觉得好笑,“大人说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我们这里无非就是檀板笙歌里取乐,噢,我唱曲给大人听反倒错了?”
窦初喉头里卡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急得直在屋内踱步,“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就不信你一个风月魁首,会不懂我的心。我日日到你这里同你扯闲篇儿,你真当我是无事忙?我告诉你,衙门里有一摊子事儿等着我,我挤着空来,不是叫你应酬我的!”
锵然急步将姨娘丫鬟唬得瞠目结舌,芷秋一霎懂了,原来这又是个花钱买“情”的,不由得便笑,“这话有差,您花了银子,我不应酬您,应酬谁?”
他陡止脚步,隔得半丈紧盯芷秋,“未必你也是这样假模假式应酬陆督公的?我看不见得吧。”
静候她沉默一阵,他像是失了耐心,蹒步直逼过来,“袁芷秋,我来,从来都不是以一个‘嫖客’的身份,我来与你谈天说地,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的“喜欢”太张扬也太直白,浅显得与那些流于檀板的亲昵没什么差别。眨眼便令芷秋想起陆瞻的沉默,在他的寡言少语的安静里,她体会过真正的爱,像风回荡在山林,恬静而浩瀚。
于是,她噗嗤乐开,发笑一阵,挑起眼望他,“我怎么不明白?但凡来照顾我生意的客人,多半都是喜欢我,这有什么稀奇?不喜欢我何苦花这个钱?”
窦初气得面色一僵,说不出话来,几进几退间,蓦然将脚步拔出了门外,一阙玄色衣袂兜兜转转地消失在门角,似愁情一缕。
银杏里滗出点点金光撒在妆台,芷秋对着镜轻抚金茶,抹去多余口脂,唤桃良拿来针线篮子,照旧在榻上缝衣裳。
眼下正是缝领子的时候,桃良在杌凳上替她捻线穿针,两个水灵灵的眼转一转,将肩微耷,“姑娘,我怎么瞧着这窦大人像是说真的?”
金乌西仄,像一层金纱半罩在芷秋肩头,她拉由衣料里扯出一根长长的线,似乎拉着胡琴,咿咿呀呀地漫不经心,“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
“他说喜欢您呀!”
“哦,这个呀,”芷秋由炕几针线篮里寻摸出根细钩针挑一挑线头,“他说他的,你倒是听进耳朵里去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们这种人,还不是吃多了撑的,你见得还少了?”
“可他有些不一样嘛,姑娘想想看,他到我们这里来这么多回,也不要姑娘应酬,也不要姑娘巴结,就是同姑娘说说话,这跟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占便宜的客人哪里一样呢?”
芷秋薄肩轻颤,半讥半讽,“有什么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脾性,花招子不一样罢了。管他恁多,我不喜欢他,他们就都是一样。”
“我晓得,您喜欢陆大人。”桃良拖着个懒洋洋的音调,面色亦懒洋洋地垂下去,“可他都好些日不来了,多半是姑娘上回说话将人家伤着了。还有那个婉情,说起来就有一场气生,竟敢光明正大到姑娘屋子里来坍姑娘的台!姑娘也太好性了些,还该啐到她脸上去才是!”
说到此节,芷秋心内确有一口恶气堵着,虽信陆瞻,却恼他浓情淡如水,又恼婉情不知安分的性子。鼓着腮垂眸一瞧手中的衣裳,只恨不得往里头缝两根针进去,扎死他!
“我去你娘的臭婊/子!”
正是自僝自僽之际,翕闻廊下云禾尖刺刺的嗓音,像是与谁起了争执。芷秋慌着将衣裳针线搁到炕几,捉裙起身,踅至廊下。
见云禾在对廊上插着腰骂人,“我入你娘个不知好歹的下作东西,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招子对付我,我叫你没个好果子吃!”
半廊萦光,客尚稀疏,云禾因起了癣闭门谢客,其余倌人皆未应局,围拥一处。芷秋环廊过去,即见婉情跌坐地上,翠儿要去搀她,被她抖开,两个大眼珠子直勾勾狠瞪着云禾,“你这癣未必不是你自己不留神哪里染的,凭什么无缘无故栽赃给我?!”
芷秋稍听,便掣了云禾胳膊一把,“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闹起来?”待云禾跌退两步,芷秋见她气鼓鼓的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紫斑,比上一日更重些,“你这怎么还不见好?还愈发严重了些。”
气得云禾不肯答,只用两个眼死死盯着婉情。便有露霜上前应芷秋,“姐姐不晓得,前两日云禾换了被褥,今日想起来换一个枕头,骊珠讲枕头上那个折枝纹的花样子好看,说要剪下来比着描样子,谁知搓破了枕头芯,见里头塞进去好些软枝黄婵花瓣子。哼,再没有别人,必定是婉情做的!”
闻听此节,新仇旧恨叠做一起,令芷秋好不生气,怒目睨着婉情起身,“平白无故的,你做什么要害她?你不是官家小姐?未必你们家里没教你行善,反倒教了你这么副坏心肠?”
几位妙龄窈窕娘将婉情围在其中,或鄙或讥地眼神将蚂蚁似的爬在婉情身上。
她垂首自审,见脏了衣裙,歪了花鬓,渐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凭什么说是我?你们哪知眼睛瞧见我做了?!少在这里冤枉我!袁云禾,你平日里不是与这个睡在一处就是与那个睡在一处,谁知你在哪里沾染上不干不净的病,活该你脸烂!”
雏鸾踱步出来,掐着细腰怒瞪她,“除了你还有谁?前几日你弄坏了云禾的头面,你不赔礼道歉反讥她,她生气打了你,你一定怀恨在心,就想着使这个法子!”
几双眼睛一丝不苟地将婉情紧盯着,叫她气得直呼腮,抬手就朝雏鸾甩去巴掌,“好你个疯丫头,你胡说什么?!别仗着你是妈的亲女儿我就不敢打你,今天我非撕你的嘴!”
众人正要泼口骂她,不想芷秋错出身来,亦扬起个巴掌甩她面上,“就你会打人?你再碰她一下试试!”
言语间眼睛恶狠狠地拔到翠儿身上,“翠儿,你说,是不是婉情使的坏?你照实说,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但你若不讲,我就叫妈将你卖到窑子里去,另去买个丫鬟来使!”
那翠儿缩在一根大圆廊柱子旁,眼朝婉情窥几眼,不敢言语。芷秋料想她是惧怕,也不大为难她,只将云禾掣一掣,“走,回屋里去,且不与她争论,等妈一会子回来告诉她老人家,叫她老人家给个公断。”
如此便罢,只等下午袁四娘看了几匹缎子回来,芷秋将她拉至云禾房中,一番缕述綦详,将四娘气得不下。加之往日里婉情总对客人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以致如今还刮剌不上一户客人为其点大蜡烛,四娘往日便直呼后悔买她。
眼下一副身子振如猛虎,直叫了两个相帮往婉情房中去。未几时便听见廊下传来痛呼生,想来是婉情挨了打,芷秋云禾方解了气。
可回看云禾那张脸,芷秋仍是心疼,坐到床沿将锦被枕头一应床物检点一遍,“以后留神些,不要叫她进你的房间,她那个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些,专会使暗计。你也不要在明面上得罪她,俗话讲,小人难防,日日在一个园子里,难保她那日趁你大意,又加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