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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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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宦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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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瞻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错眼他方,任凭那丝丝甜蜜被岁月累积的暗潮拍得零碎。但他自个儿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或许是因她陆陆续续的挑逗、她蛊惑人心的言语,又或许,是流萤浮在草浪的那一夜,她手中的温度蔓延了他的心房。

遗憾的是,他早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资格,无论她是高贵的王孙贵女,还是低贱的优伶倡伎,他在她们面前,永远是更低贱的。

就在此刻,他决定与她告别,他不想胸膛里禁闭的野兽像伤害其他女人一样伤害到她,更不愿在她眼中看到失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比万千女人眼中的失望加起来,更具有杀伤力。

“月到风来阁,云禾!”

骤起惊涛,他们垂眸望去,云禾是那朵耀眼的浪花,被人群里的嘘呵声汹涌推上岸。

她换上玲珑婀娜的舞衣,两片桃红水袖轻轻搭在侧前姿媚福身,如朝霞出岫,若有似无地,朝人群后头立着的方文濡睇去一眼。

就这一眼、一笑,便使初入堂中的沈从之同样感觉到,“爱”是锋利尖刀,一刀一刀地剔着他来时的所有高傲。

自午间离了月到风来阁,他便令小厮架车带他去寻了个有名望的大夫,盯着人治了药膏子,又揣在怀内捂回来。路上他还想,要趁机辱云禾两句、逗哭她后,再哄两句,最后她便会如他的那些姬妾一样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可现实残酷得叫他心酸,他瞥一眼身侧不远的方文濡,一身靛青的棉布直裰,髻上横插一根落魄的木笄,穷得叫他胸口发闷。

他将手上的青瓷小罐折入袖中,捺着一口气挨过去,将下巴朝台上舞姿曼妙的云禾努一努,启了尊口,“兄台,台上那个是谁呀?”

听他语有轻佻,方文濡倏然心生不快,睐他一眼,见他锦衣华服,只当是外地来的商贾。他带着文人独有的傲骨,将平凡缁衣挺得笔直,“她叫袁云禾,月到风来阁拔尖的倌人,去年的探花。”

“噢……”沈从之将尾音拉得老长,拖了许久,带着恶劣的调笑,“跟她睡一晚上,多少银子啊?”

将方文濡气得够呛,却始终保持着文雅风骨,只淡剔他一眼,“云禾姑娘不接生客。”

沈从之回剔他一眼,极其可恨地抚着下巴笑开,“伎就是伎,哪里来这样多讲究?按苏州的行市,睡一晚,至多几两银子罢了,我不信我拍一百两到她案上,她会不脱了衣裳招呼我?”

“你!”险些气得方文濡七窍生烟,转过脸来甩一把袖,“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一些,这里虽是烟花之地,却也容不下你这等浪荡之徒!”

堂中案桌十几,王孙众多,哪曾留意后头的烽烟。唯有圆月一轮,浮灯千盏,照着争锋。沈从之本就是看不惯他,逮住个话机,挂起嘴角将他嘲讽起来,“你不浪荡?你不浪荡到这里做什么?”

他刻意架高了眉,寻衅滋事地将他一身上下打量,“像你这样儿的穷书生,在这里逍遥一夜,只怕落得个倾家荡产吧?何苦来呢?留着银子买几本书念一念、学几个字替人写写对联,还能挣几个钱糊口不是?”

此话无疑奇耻大辱,直挑方文濡那根敏感神经,哪还管他是什么富贵公子,扬起一拳便朝他面上抡过去。

那沈从之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过如此气?亦握拳回去。二人顷刻扭打一团,拳脚相向,偏巧沈从之随从只在外头守等,不曾赶来帮忙,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其间方文濡逮着个空隙,提起衣摆就往他膝盖上狠狠揣去,将人揣跪于地。

恰逢台上音歇舞住,响动惹得众人旋首,风月之地,吃醉了酒滋事或是争风吃醋打架乃常事,众人只当瞧笑话似的看着。再者那些有官职在身的名仕处于沈从之背后,不曾将他认出来,亦是只当看戏。

沈家名门官宦,沈从之跪天地君亲师,不曾跪过外人。当即怒火攻心,爬起来将一阙衣摆别在腰上,提起黑缎靴将他踹倒在地,扑将上去按着他就是一通乱锤,拳拳锤在人脸上。

云禾风风火火奔来时就见方文濡阖着眼皮,嘴角眼角留着血渍,已然昏死过去。她陡然急火攻心,连声也发不出来,慌乱之下,抱了一高几上的折枝纹大梅瓶直朝沈从之头上砸去。

猛地,沈从之被砸得头晕目眩,身子还没稳住,已被云禾一把拉开,扑到方文濡身侧,推着他的肩,“文哥哥、文哥哥!你醒醒、你别吓我,你快醒醒呀,别吓唬我!……”

一声接一声,渐起哭腔,叫得沈从之三魂丢了七魄,趔趄着扶着一案缓缓落下,只觉被丝丝猩红雨帘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一把,是血。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云禾面上银晃晃的泪痕,割碎了他的心。

逐渐有人将他认出来,谨慎地围拥过来,“沈大人?哟、沈大人,您没事吧?快、快将沈大人扶到马车上,送医馆!”

乱哄哄闹作一团,手乱脚慢之际,芷秋急赶下来,拉起云禾,招呼两个相帮,“烦劳将方相公抬到我们月到风来阁里去,云禾,别哭,就是点皮外伤,不妨事的,先回去找妈妈请大夫。”

云禾适才魂魄归体,有了主意,横袖将眼泪一揩,尾随着相帮奔出门去。由始自终,她没有瞧沈从之一眼,身后跟着三两姨娘,如斜阳的收尾,无情而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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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迷魂销金(二八)

细香残灺与月尽,粉蝶无情随莺去。留下喧哗的各色锦衣男女、与一颗初初绽放,又离奇破碎的心。

沈从之终于知道了,云禾的膝上并没有伤,白日里的斗嘴与眼泪,所有的嗔怨喜乐只是一个美丽的骗局。他曾听说过许许多多如此这般的风月机关,可真正的经历时,仍然毫无防备地掉入了这脂粉陷阱。

陷阱里,网住了他的心,他见过了她真实的眼泪,就蓦然起了贪欲,想要这眼泪,是流给自己的。

愣神的功夫,芷秋已周到地行至他身前福身,“沈大人,真是对不住,云禾不是有意的,还求您不要治她的罪。改日叫云禾摆台,一定给沈大人赔礼。”

他未回,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摧颓,只是节节败退地由人搀着踅出门去。芷秋望他良久,终究攀上楼阁,惴惴地摇着扇,“陆大人,沈大人不会真的怪罪云禾吧?”

对岸,陆瞻呷茶一口,慢悠悠地搁下盅,“这就不好说了,沈从之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家中人丁稀薄,到他这一代,就只他这么个儿子。他自幼便性子张扬,做他的朋友都没少受他刁难。若他真要计较起来,别说云禾,连你们整个月到风来阁都能夷为平地。害怕不害怕?”

闻听此言,芷秋不急反笑,月白花鸟绢丝扇里扑来香风,化尽愁绪,“我才不怕,我想麽,我要是遭难,陆大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月华边,数之不尽的灯火,被酒微醺。就在陆瞻几乎要点头的时候,桃良噔噔跑上楼来,“姑娘,惠君姑娘都在唱了呀,你还在这里傻坐着,还不快下去预备着。”

芷秋朝厅下一望,果然是惠君云鬟钗亸,怀抱琵琶轻唱,映着身后台屏,人与画难分。她拔起身,佯作福身,“陆大人,我这就下去了,你在这里稍坐。”

倩影才消失在楼槛的拐角处,陆瞻便将眼垂向厅下,果然又在出口找到了她。裙尾拖着桃良,徐徐缓步,是蓊薆苍苍,幽幽绿水,绕过拥挤的人群,带着岁月辗转几度春秋的从容淡雅。

俄延半晌,陆瞻亦下了楼廊,欹斜在一根髹红圆柱旁边,等待着她的出场。嫩松黄的衣摆与束发的锦带被晚风温柔拨弄,使他看上去,与今夜的韩舸、方文濡、乃至满厅里的少年公子都没区别,只是期待某位姑娘独占春风的情郎。

惠君琴罢,赢得烈烈掌声,片刻稍歇,相帮才起,“月到风来阁,芷秋!”

只见神女绕屏而出,独步群芳。芷秋远远望见他,游目一笑,落到椅上。夜凉竖捻玉箫吹,曲中双凤已分飞1。凄然箫声,歌咏着细细相思,浅浅离情。

人群里有窃窃谈议,陆瞻没有留心,他能理解那些目有垂涎口中赞叹的男人们,但他以为,她远比他们见到的更美,他见过她的妩媚与天然,虚幻的情长情短,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神的造物。

箫声未止,他蹒步到首案,朝一位相公借了纸笔,弯着腰龙游凤行地书写些什么。只等笙乐止住,芷秋走下台来,身侧是相帮飞影,陆陆续续地托着张张洒金笺贴往南墙下一座彩屏花榜。

芷秋并未留意,只在憧憧人影里望着陆瞻,“陆大人,是不是很无趣?”

他勾唇笑起来,“不,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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