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绕至妆案,弯着腰朝镜里偏照,扶簪添脂,“你们男人家中有妻妾,外头又有两三个相好,我们做倌人的开门应酬三五个客人反倒不行?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要是醋这个,那你回家去,家中妻妾自然只守着你一个。”
子谦听后顿觉心酸难抑,遥想自做她生意以来,无一不尽全心讨好,家中商号里新上的钗环玉翠等头面,总惦记着给她拿来哄她高兴,时兴的料子更不必说,恨不得成千上万地捧来给她。
好的时候,连着一月住局,两个人只当一体似的一刻不舍分开,不想至今却得她两言凉、三语冷地讥诮。
思及此,便拔座起身,冲着她一副玲珑背影,“好好好,我只恨我爱你到如此,见天上赶着花银子当这活王八,我此刻就不吃这剩王八亏,我离了你,不再踏你房门半步!”
言讫踅出门去,芷秋并不拦阻,反是翠娘急奔进来,“姑娘,怎么好好的把孟公子得罪了?他这样大方的客人,可是难得呀。”
堂子里的规矩,桃良翠娘等丫鬟姨娘全靠着倌人养活,因此翠娘急一些。
芷秋歪唇一笑,不疾不徐地,“你放心,他生了这一遭气,往后还是照常来的。这些人,皮子麽就是这样贱,家中贤妻好鼻子好脸地哄着,他们却蹬鼻子上脸,反倒喜欢在到我们这些地方来找刺,别理他,随他去,过两日,照样还来。”
言毕媚孜孜整绛纱,俏妍妍插碧花,错出门去,一缕凉音落于风中,“翠娘,你把那几个莲灯给我拿到楼下去,我到厅里同赵公子说一声,好去放灯的。再去同相帮说一声,一会子喊我。”
一袂春裙飘飏,仙子坠云轩,落入间挂牌子“浮生海”的小厅内。
里头有三五才俊、三五佳人成双成对,独单着那年轻后生拔座起来,便是赵连成公子,“芷秋,送个客人怎的这样久?快来,正在联句,就等你呢!”
芷秋妩然落座,朝各人睃巡一眼,“说到哪里了?小女子不才,说了麽,各位公子可不要笑话我呀。”
一倩女雅笑,原是翠中阁的晚夏姑娘,到这里来出局,你来我往的,原本相熟。她冲芷秋安然一笑,再朝身侧高髻束顶的男人抛去一眼,“喏,方才元公子联的‘长星断良夜’,你快说了,叫他们满地找他们的脸子才好呢。”
“你又取笑我,”芷秋嗔她一眼,眉梢带春,“好,叫我也想想呀……黄昏逐梦辰。嗳,我们做倌人的可没你们那样博学,可不许笑话我呀!”
那元公子阖扇拍案,“哪里哪里,芷秋姑娘可是苏州府的女校书1,我等岂敢取笑?”
众人正欲合笑,忽听外头骤起嘹亮一声,“芷秋姑娘送客!”
该夜送走了赵员外,打发了孟子谦,哪里还有客呢?此不过是倌人们推诿辞席的暗号。
芷秋听后,满面为难地睇住那赵公子,“真是扫兴,来麽不用迎,走时反倒要送,一点不叫人安生。”
那赵公子原心有不满,见她更似不满,反倒没了脾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做生意麽,可不好把客人得罪了。你去罢,不妨事,我们先吃着酒等你。”
芷秋挂着一脸无奈,朝各方福身而去。面上不自觉地换上盈盈浅笑,心却恐已是月儿归去人无踪。不曾想,陆瞻就站在灯影缥缈的对岸,纹丝未动。
她如那一叶扁舟卷轻帆,渡海而来,身后跟着翠娘,怀抱花灯几盏。那脚步在靠近时,又似矜持地慢下来,“陆大人,真是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你有事找我?”陆瞻貌若无异,挑起一侧眉。
芷秋执扇莞尔,夜露风情,只在眼角眉梢中流转,“原是没事的,可方才见大人远远在这里,就想起一件事来了。明日就是盒子会了,我们行院规矩,姑娘们要放灯以祈拔得头筹,正巧我的灯还没放呢,陆大人麽是苏州府的贵人,请陆大人赏脸,陪我去将这灯放了,也好沾沾陆大人的福气呀。”
见其烟敛林簇的面庞,陆瞻些微挪开眼,未置可否。桃良乜呆呆将二人复睃,心道姑娘自做清倌人起便是满堂客,眼下遭人婉拒,必定难堪,傻傻地就要劝。
却未见芷秋尴尬,反扬起双面芙蓉扇往他肩头轻轻一拍,“嗳嗳、陆大人,您在这里等了这样久,要是不愿意,早就走了不是?”
人潮涌动中,陆瞻切过来眼,还未发言,黎阿则便抬手打去她的扇,“大胆、敢对我们督公无礼!”
陆瞻心内骤紧,但只任其动作,静观其变。芷秋则面色从容地将黎阿则细细打量,“我可没对你家大人无礼,不信你问问他,可要治我的罪不曾?”
黎阿则侧颜一窥,只得退到身后。缄默一霎,陆瞻方无喜无悲地启口,“走吧。”
灯影憧憧映着芷秋似幻似真的笑,与他齐步前方,身后跟着桃良与黎阿则,像两条凤凰的尾。陆瞻默默地、刻意将步子放缓将就她,两袖里兜着凉爽的风,惬意得似乎随刻能由里头开出漫山的桃花。
他们挨着人群走着,倏闻陆瞻略显干涩的嗓音,“这里往常也这样热闹?”
“也差不多,”芷秋上挑着眼角窥窃他一眼,只觉他映在那缥缈云端,“明日就是盒子会麽,公子相公们都来替自己相好的姑娘捧场。明晚还会更热闹呢,陆大人要是没有公务缠身,也来瞧瞧啊,整个苏州不论官伎私伎都在这里,名仕才子们也都来。”
稍时,见他未应,芷秋缓缓打起扇,“唉……陆大人麽性子闷得很,话也不好生说,总是叫人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