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总是忘不掉那些寒冷的夜晚中,像是铁棍一样伸到他怀里的双脚;也忘不了那个因为没有厕筹而红着脸求他去寻一副的腼腆少年。
他的阿母曾说过,只有身上缺了什么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手脚都是冷的。心中什么都不缺的孩子,身上一定都是暖烘烘的。
那些个夜晚,他经常想起阿母的这句话,但很快的,他就嘲笑起自己:怎么看,什么都不缺的都应该是这个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爷,而缺了什么的,明明应该是自己这个从小就和阿母相依为命长大之人。
太子殿下,不,贺光他,至少在暴露身份之前,是真的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和他做朋友的。虽然偶尔有口角,虽然他们都会在花姨面前争宠,虽然晚上他会抢自己的被子,还会把冰冷的手脚都塞在他的怀里,让他突然激灵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但他依然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接触的这么亲密的朋友。
后来他知道了“贺光”的身份,也明白了他那些举动是如何冒犯贵人的行动,但他心中只有尴尬,却并不害怕。
他知道他的这位朋友,一定不会伤害他。
花姨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她根本不理解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如同他在得知“花木兰”是女人后挣扎了一年多,直到完全断绝了她的音讯,才惶恐不安的鼓足勇气来找“他的守护神”一般,即使这位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来找花姨之前,也一定经历过无数的挣扎和思量。
向别人求助、诉说自己的痛苦,那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情啊。他们这样的鲜卑男孩,原本就应该是“流血不流泪”的长大的。
为了自己心中的恐惧而向别人求助,难道真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吗?
更何况,花姨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啊。
他一直深信不疑,只要她想,她一定能找到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为什么她不愿意想呢?
因为她也害怕吗?
这样的事实,让阿单卓觉得不能接受,又觉得有些惭愧。
他居然会为了结识没多久的朋友,而去质疑已经保护了他十几个年头、如同父亲一般存在的恩人。
所以当花姨揍了太子殿下的屁股之后,他留了下来。
他的心中有一些心虚。
他和太子殿下,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想从花姨哪里获取一些什么东西。他想要花姨的喜爱和认同,而他十几年来一直为了“花木兰”的喜爱和认同而努力,所以他成功了。
可是太子殿下是不一样的啊。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是为了陛下的喜爱和认同在努力的。为了他的父亲而努力变得更加优秀之人,突然有一天要用打动他父亲的优点而取悦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这不是很不公平么?
对于阿单卓来说,他能获得花姨的认同,实际上,只是获得了“他的父亲”的认同而已。因为长久以来,他是把“花将军”当做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保护神那样憧憬的。
他成功了,而太子殿下失败了。
即使太子殿下的身份再怎么尊贵,当花姨觉得他没有能够打动她的东西时,依旧只能将他当做“我认识的人”,而不是“我喜爱的人。”
太子殿下在太守府的那间斗室里和他慢慢倾诉他的故事时,眼睛里是没有光的。贺光是“有光”的人,因为“贺光”本身就是“贺夫人”的一部分。
他在用这个名字提醒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阿单卓即使知道太子殿下也许不是说给自己听、也许只是想借着自己的嘴巴将这些转告给花姨,他也努力的用着自己笨拙的脑袋,将这些事情牢牢的记在脑子里。
太子殿下是如此需要花姨的肯定,可是即便是如此,根植于鲜卑人血统里的“死不低头”,也无法让他如同一个女人般哭泣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如果这样做能让他好受一点,他愿意倾听他的心声。
如果他想让花姨知道这些事情,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将它们转达。
即使日后太子殿下因为觉得年少时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丢脸,而想要让他消失,他也不后悔。
因为太子殿下让他知道,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鲜卑军户们,究竟是被那些储君、那些陛下们用何种方式在保护着。
是丧母之痛,是丧妻之痛,更是背负着一生的噩梦登上了那个位置。
每一任陛下都不得不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价值、能够名垂千古,因为不这样做,他们母亲的付出就变得毫无意义。
是这些“生母”们,以自己的牺牲让他们的“天可汗”成为了足以为之征战、誓死追随的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