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阮君庭身边,俯身耳语两句,目光又从凤乘鸾身上一晃而过。
阮君庭淡淡起身,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帐中所有的鸡飞狗跳都立时间安静下来,“肃德来了,孤去见她。”
唰地——
气氛降得比外面的大雪还快。
二十七损将,眼珠子咕噜噜转,谁都不敢看凤乘鸾。
这小娘们要是发飙,能把这王帐一刀拆了!
那多冷啊!
阮君庭由着秋雨影披上大裘,问凤乘鸾,“一起去?”
凤乘鸾摸了摸自己鼻子尖,“呵呵,我喝得有点多,还是不去了,你早点回来。”
言下之意,还是不见得好,见了,怕是会杀人。
“好。”
阮君庭出去了。
凤乘鸾就再也没心思玩了。
叔嫂情深,呸呸呸!
外面,深夜间,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有些迷眼。
阮君庭身子畏寒,脚不沾地,就坐在四人抬着的简易步撵上来见。
他戴着风帽,拥着大裘,怀中抱着炭炉,倚在一侧,连手上都戴了手套,只露了指尖,轻点额角,帽上裘皮的针毛,微微簇动,掩映着神祗一样的容颜,漠然俯视立在雪中的肃德。
她只带了揽星和邀月两个女官前来,穿得淡薄,裹着当年那件斗篷,立在雪中,瑟瑟发抖,任凭路人见了,也会于心不忍,可偏偏阮君庭无动于衷。
“君庭……”肃德终于受不了这种冷淡和死寂,先开了口。
阮君庭微微昂了昂下颌,眯着眼看她,“雪中披衣之恩,阮君庭已经百倍千倍的报答过了。而且后来,他死了,那杯青云堕入腹,周身血脉尽数崩摧,与挚爱妻儿生离死别之痛,肃德太后怕是不懂是何情形吧?”
“不是的,君庭……,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害你!是沈霜白他逼我的!我已经尽力了啊!我……”肃德忽然说不下去了。
她根本不知自己今日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只是想见他,想得发疯。
一想到他还活着,他回来了,此时就在城外,她就恨不得在白玉京的城墙上,纵身一跃,扑入他的怀中!
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告诉他思念,告诉他悔恨,却唯独忘了,要求得他的原谅。
对,原谅!
秋雨影厉声道:“北辰太后,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九御的君皇,寂天大帝。你若是来谈判,就开诚布公,若是来归降,就跪下以显诚意,若是来刺探军情,也无须异想天开,看你一介女流,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
“君庭……”肃德两膝一软,跪在了雪中,仰望着这辈子都永远只是个妄想的人,“对不起,求你原谅我……,我今天来,只想再见见你,求得你的宽恕,只要你肯宽恕我,这辈子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了啊……!”
“宽恕?”阮君庭嘴角冷冷一挑,“不曾痛恨,何来宽恕?”
“你不恨我?”肃德猛地抬头,眼中骤然希望激增。
“不恨。”阮君庭淡淡道,对秋雨影摆摆手,步撵便转身,将肃德一人留在雪中,“就凭你,根本不值得孤憎恨。至于宽恕,孤这儿,也从来都没有这两个字。太后想见,孤也已仁至义尽。太后想死,大可自便,只是记得身后事处置干净,不要弄脏了北辰大好的江山。”
他留下的话,随着渐起的风,裹挟着雪花,在夜色中飞舞。
“君庭……,君庭……”肃德唤着那早就已经不存在于世的人,颓然瘫坐在雪中,眼中落下的泪珠,干涸成冰。
阮君庭回了王帐,也不见凤乘鸾如往常一样,匆匆小跑着过来帮他扫去肩头的雪,而秋雨影早就求生欲极强地退了出去,二十七损将也已经麻利将此间收拾个干净,如一群田螺大叔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乖乖?”阮君庭一眼寻不到他的心肝儿宝贝,不知窝在哪个角落生闷气呢,只好自己掸了掸肩头,去了大裘。
帐中因他畏寒,终日燃着六七个炭盆,暖如春日,可此刻,却依稀感觉杀气凝重。
“凤姮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嗖——!
他话音未落,一支簪子便从角落飞出,直面而来!
阮君庭不能动武,可身体的灵巧仍在,稍稍身形一偏,躲了过去。
只是,还是比从前慢了许多,那簪子掠过他的银发,削掉了细细一绺。
“哎呀……”他不失时机叫了一声。
窝在角落里的人,立刻跳出来,“你怎么了?”
凤乘鸾冒出头来,才见他压根就没事。
气得跺脚,索性冲出去,与他擦肩而过,要去外面躲清静。
“凤姮。”阮君庭回手将她拉住,“生气了?”
“她要见你,你就去见?你可是想念你那好嫂嫂了?”
她明知他不是那样的,却偏生不爽,借着酒劲儿,非要吃这一口歪醋。
阮君庭也不生气,转身将她从后面拦腰抱住,“那我若是不去见她,你可会说,我是做贼心虚,怕见了她,又生了旧情?”
“啊?你还有旧情?”凤乘鸾回手就捶。
可现在的阮君庭,却是弱柳扶风,不禁打,打了一拳,就闷哼一声,“哪儿有什么旧情,就算是有,新的旧的也都是你……!哎呀,好疼。”
他喊疼,她就心软。
“那你去见她做什么?”她鼓着腮瞪眼,不依不饶。
他就笑,钩她鼻子,“今晚来求见的若是修宜策,难道你也怀疑我曾与那老东西不清不楚?”
都是什么道理!
凤乘鸾狠狠剜了他一眼,“难说!”
“难说?”阮君庭忽然发现,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凤姮,你的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你与修宜策不清不楚!”
“凤姮!”
“哈哈哈哈哈……”
阮君庭是真的怒了!
凤乘鸾是真的爽了!
他将她捉了,两手在腰间,挠她痒痒,挠得她跳着脚左躲右闪,在他怀中滚作一团地笑。
可这笑,不过三声,阮君庭的手,就是一松,身子摇晃,脸色发白地捂住了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喘息,一颗心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喂!玉郎,你别吓我!”凤乘鸾吓坏了,慌忙扶他,帮他坐下,又是抚胸口,又是顺背。
息怒……,息怒……
淡定……,淡定……
阮君庭好不容易缓过来,白着脸瞪她,咬牙切齿,“凤姮,你给孤等着!等孤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你就地正法!”
凤乘鸾见他没事了,蹲在他膝前,两手托腮,仰头幸灾乐祸地瞅着他,眨眨眼,“好啊,我等着!”
心里却在暗笑:哈哈哈哈……!报应!
——
跨岁这晚,白玉京中,只有零星几簇烟火,在夜空中升得不高,之后又惨淡收场。
城外围城的大军,却是将新年过得热火朝天。烟火中混杂着黄莺叫,冲天而起,尖啸着,直冲九霄。
嘎——!
雪鹦鹉一声凄厉长鸣,纵身俯冲,又猛地爬高,盘旋在白玉京上空,虎视眈眈。
修宜策命令府军全神戒备,慎防黑骑军借烟火掩护,突然攻城。
烟花,将黑夜染如白昼。
跨岁时,礼炮声声,震耳欲聋。
九御将士思乡战歌四起。
攻下这一城,荣归故里!
意得志满,势在必得的气势,令城外的人群情激亢,而城内的人更加凄惶。
轰——!
又是一声礼炮!
天空再次绽放出盛大的烟花!
然而,北部三城却是为之一震!
“不好!”修宜策猛地回头,遥望北面,已是火光冲天!
他为防阮君庭突发奇袭,亲自在跨年夜镇守长歌城南大门,却没想,根本没有九御围兵的北部三城,却被人攻破了!
怎么可能?
等他策马疾驰,横穿一座又一座城池,迎面见到狼狈而来报信的虎贲军时,半座白玉京已经沦陷!
“报上将军!北面不是黑骑军!”
“不是九御黑骑?那是谁?”
“是……,是北境的流民!”
嗖——!
空中羽箭长啸,破空而来!
接着,便是杀声震天!
身穿兽皮,手持弓箭长矛,看似野人的一支大军,悍然现身!
慕雪臣两眼发光,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战狼,首当其冲,“兄弟们,冲啊!拿下白玉京,献与君皇,可得大赦,再世为人——!”
当年,阮君庭毒发而亡,虎贲将军慕雪臣受牵连,被发配往极北之地,怒雪川。
这些年间,他受命阮君庭,凭一身英勇和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一个一个流民部落之中,将他们团结起来,组建成了一支凶悍无比,不畏严寒的大军。
这些北境流民,先祖被流放于此,弃于绝境,任其自生自灭。
谁知,他们不但没死绝,反而在万里冰川之中,顽强地活了下来,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个各自为政的部落。
这些人当中,大多数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城池和文明,却渴望着能背负先辈的遗骨,重归故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们是早已被遗忘之人,是根本不应存在之人,北辰历代皇帝,从没谁想过,要将流放犯的后裔,接回国土,给予新生。
所以,当慕雪臣出现,以声震天下的阮君庭之名,许以承诺,便如在无边黑暗中点燃了一只火把,为这些“野蛮人”,照亮了回家的路!
至于,他们是怎么破了固若金汤的千年帝王城的?
凤乘鸾裹着厚厚的裘皮,戴着风帽,在北面山坡上,拍拍掌下一门擦得发亮的风雷诛杀炮。
诛杀炮,一炮可平一城,固然会伤及无辜。
可若是算准了弹道和杀伤范围,只要将炮子打在城外,让余波震破城墙,再辅之以攻城车,便易如反掌!
刚才那一炮,就是她亲手放的!
白玉京北线崩溃,城中守卫的府军全面回防。
此时,正是南线进攻的良机!
轰——!
又是一炮!西门错搓手。
有点歪,但是好使!
南方三城与黑骑军大营之间的空地上,掀起滔天烟尘,一个大坑赫然呈现。
长歌城屹立了千年的城墙,发出悲怆呜鸣,摇摇晃晃之后,轰然崩塌!
九御大军,由此长驱直入!
修宜策带着最后的府军,被围困在太仪城,终于寡不敌众,投械解甲,跪降!
一座号称千年不败的帝王城,破得不费吹灰之力。
阮君庭御驾驶入白玉京时,声势浩荡,十二城黑甲林立,山呼震天。
唯有靖王旧府中,升起了滚滚浓烟。
桐台,烈火熊熊,肃德坐在当年凤乘鸾的花梨妆台前,身上裹着结了蛛网的栀子色轻纱帐,赤脚踏着积了尘土的四合如意天华锦,从旧妆奁里寻了早就干裂的远山黛,对着浑浊的铜镜,细细描绘,口中喃喃。
“他是爱我的,他从小爱的就是我……,只是因为得不到,才退而求其次。”
她眨了眨眼,微微偏头,“我这么美,他怎么会不爱我呢?他南征北战,捍卫北辰江山,为的就是我。他饮下青云堕,舍身赴死,也是为了不叫我受半点委屈!”
之后,她又对镜倔强娇嗔,“他是我的,桐台也是我的!是他造给我一个人的!我的!”
火海灼热,烟雾弥漫,肃德转身间,已经被浓烟熏得天旋地转,扑倒在还铺着流金沙的喜床上,抱过鸳鸯枕,指尖轻抚锦被上的游龙戏凤,百子千孙图,“他还在下面等我,他一定好寂寞,好寂寞!我要把他给我的,全都带走!从今以后,桐台里,只有我们两个,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
凤乘鸾知道肃德在桐台自焚时,没吭声,又把头扭到了一边。
阮君庭头疼,这可如何是好?
他牵了牵她指尖。
她就将手抽了回去。
“一座旧宅罢了,就当糟了贼了。”他哄她。
“那是我的!你给我的!”凤乘鸾觉得好憋闷,千里迢迢归来,好不容易破了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当年喜嫁的新房,就被个不要命的死鬼给强行占了!
“那怎么办?不若孤将白玉京烧了赔你?”阮君庭又绕到她另一侧,既要淡定,又要哄媳妇,真的好难。
若是换了从前,没有什么是扛走上床不能解决的。
不要说床,地上,桌上,他哪里都可以!
可现在,太难了……
“呸!我还没死呢!”凤乘鸾扭身转到另一头,还在生他的气。
一身烂桃花,走到哪里都有老女人死缠着不放!
阮君庭一双凤眼笑眯眯,假装想了想,“那不如……,就把白玉京送你吧。”
“我要这破石头城做什么?”
“那就北辰,全送了!”
“……!”凤乘鸾转头,正对上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我……,我要北辰做什么?”
阮君庭佯嗔,一双长眉微微一拧,“做聘礼啊,还嫌不够大?那再加上南渊!”
“……”凤乘鸾有点懵。
“还不够?西荒也算进去!”
“……”
凤乘鸾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觉得他在开玩笑。
阮君庭故作惊讶,“哎呀,你这个女人原来这么不好娶,那就将太庸山诸国也一道算进就是,反正孤想要,他们也不敢不给。”
“阮……君庭,你……,没病吧?”凤乘鸾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手,就被他顺势捉了,捧在两手掌心之中,美滋滋道:“总之,江山为聘,太庸天水,是你的,而你,是孤一个人的!”
“讨厌!”凤乘鸾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说来说去,还是逗我。”
“是真的!”他又赖皮将她的手捉了回去,正色道:“凤姮,来日你与孤为后,要面对的是整个九御,身后若是有太庸天水撑腰,就必定没人再敢轻看半分。你就是孤的江山,是孤的天下,不是什么随便带过太冲山的女人。”
凤乘鸾低着头,看着他的胸口龙袍上绵密的绣纹,耳根有些热。
“等摘了神莲,我们就回昊都,孤要好好地娶你。”阮君庭说到这里,该是又气血涌动,身子一震,便又捂住了胸口。
凤乘鸾慌忙扶住他,“好了好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阮君庭缓身坐下,轻轻一叹,“只是不知神莲,还要多少年,才能开花。”
“有什么关系呢?”凤乘鸾帮他揉着胸口,“早一年开花,我们早一年回去成婚。晚一年开花,我们就多清静一年。总之,我陪着你,你守着我,什么名分,什么地位,什么天下兴亡,又有何干?”
阮君庭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把一颗头按在胸口,“你说的对,我们两个,好久好久,都没有清静过了……”
没有是非,没有阴谋,没有碍手碍脚的那么多人,没有吵吵闹闹的孩子的那种清静!
想到这儿,阮君庭又闷哼了一声。
哎哟,又动情了,心口好疼……
……
半个月后,白玉京诸事尘埃落定。
阮君庭一纸黄金卷,封凤乘鸾为太庸女帝,自此南渊、北辰、西荒及太庸诸国,天下归一。
又封秋雨影为北辰王,兼代女帝统摄。
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地甩了出去。
次日清晨,两人在日出前,携手登车,未惊动任何人,只由慕雪臣套了四匹怒雪川战狼,一路向北,低调离去。
秋雨影朝着渐行渐远的雪车,一直挥手,直到挥不动,才悻悻将手臂放下,回望身后硕大的白玉京十二城。
君上,您太会享清闲了。
这么大的江山,丢给我,我好寂寞……!
天上,雪鹦鹉长啸,脚爪上,还拴着一封没来得及送达的信。
那信上,龙飞凤舞两行狂草,“你们两个骗子,到底什么时候滚回来?老夫顶着一张先帝的皮,帮你们管九御,管孩子,管得很辛苦,很不开心!靠!”
——全文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