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乘鸾对蓝染暗暗摇了摇头。
从乱石瓦砾中走了出去。
战铮峰的确不是来打架的。
他的身手有多大分量,凤乘鸾太清楚了。
刚才这一下,他只是嫌她碍事,想腾出空来宣圣女法旨。
终究是对她伸过援手,有过救命之恩的人,此时不但手下留情,还将后背对着她,便已显示了最大的诚意。
不如姑且听那法旨到底说些什么就是。
若是有道理,杀人的事,可以暂缓。
若是不讲道理,战铮峰也不能护着这些姓姜的一辈子!
战铮峰高坐马上,郑重摊开黄金卷,看了一眼,即便早就知道其中的内容,却依旧有些艰难,开口时,声如洪钟,却是沉重的两个字,“罪己!”
所以人皆是一惊!
圣女罪己?
凤乘鸾也是目光一沉。
法旨寥寥几句,战铮峰一个字,一个字,朗声念过,整个姜氏老公主府院中,鸦雀无声。
“圣女月瀛,与姜氏先太上皇有私,诞下一子,弃于太庸天水。吾君盛莲,奉神谕感召,历劫重生其身,有子名之千阙。……,少君千阙,际会九方氏与姜氏于一身,当以德报怨,泽被天下,合百年之分歧,止皇权之纷争……”
所以,月瀛的意思是,情愿舍了一己之身,成全阮君庭和千阙的英名,从此平息两族百年来的不共戴天之仇,也让姜氏子嗣逃得一劫,从此诚心诚意地臣服,奉他父子为君!
姜氏一族的几千口子,忽然绝处逢生,感恩戴德,全数匍匐在地,山呼少君千岁,生怕喊的不够响,又被改了主意,那些要命的弯刀再飞过来。
“凤小姐,你以为如何?”战铮峰将手中黄金卷合拢,下马将千阙抱了下来。
“凤叔叔!长吟抓我的时候,我抱着柱子了!”千阙两脚一落地,立刻挣脱开他的大手,奔向凤乘鸾怀中,眼泪汪汪地仰头望着她,“可是我力气小,没抱住!残弓也被他们杀死了!”
这孩子,那种时候还不忘记她随口说的玩笑话。
凤乘鸾好一阵心疼,两手将千阙拢入怀里,脸色却沉得吓人。
“战护法,这本就是个下下策,圣女何须如此?”
“对圣女来说,是下下策,但对君上来说,却是上上策!”战铮峰中年男人英挺的脸,刀削斧凿,可提起月瀛,线条略略柔和,“九御立国千年,太冲圣教虽替皇族供奉神祗,可依托的却是治下黎民百姓。圣女心怀慈悲,不忍见血河重现,且在战某来时,还曾特意嘱托,‘杀可立身,却不可立国’。这九个字,还望君上与凤小姐时刻谨记。”
月瀛嘱托的是阮君庭和她?
凤乘鸾心头有些暖,却依然撇撇嘴,“她难道没有命你,顺便把我这祸害劣种也一道处置了?”
“呵呵,君上身边的事,圣女鞭长莫及,今后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凤小姐,却不一样,今后能帮君上最多,与他最亲近之人,非你莫属。圣女一生洞明,自是懂得什么选择,才是对君上最好的。只要君上好,她便是心满意足。”
天下做娘的,原来都是一个德行。
凤乘鸾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那她怎么办?坏了教规这么多年,如今突然自揭其罪,可不是一纸罪己法旨就了事的吧?”
“圣女有圣女的路要走,凤小姐放心,战某会一直守护在圣女左右,保她平安无恙。
“嗯。”凤乘鸾看向院子里还老老实实跪着的那一大群人,“这些姓姜的,不能再留在昊都,否则,始终都是君上的隐患,这个,圣女怎么说?”
战铮峰一笑,“圣女与凤小姐的思虑不谋而合,太冲山近些年来人手不够,经常有人私开密道,往来神山两侧,防不胜防,所以,战某还要向君上请一道旨意,将姜氏一族悉数带回太冲,为我圣教守卫神山。”
变相发配?
这倒也是个办法。
姓姜的老祖宗已经死了,现在除了一个姜洛璃,再没有什么人有本事兴风作浪,加上千阙身上流着姜氏的血,他将来继位,也算是半个姜氏的皇帝,对姓姜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相信他们有了这一层保障,必定不会再想不开作死。
而阮君庭借着月瀛的台阶下来,大赦天下,也是给自己,给儿子积了一分福泽,立了一分君威。
毕竟很多时候,能够不杀人而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最好的方法。
“呵呵。”凤乘鸾尴尬地笑了笑,原来她跟外公这么多年吭哧吭哧挖了那么多条密道,月瀛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假装不知道,这面子上实在有点挂不住。
“反正都是你们九御的事,杀也是你们,不杀也是你们,我管不了了。战护法三寸不烂之舌比那马槊还厉害,不如去找你们的寂天皇帝说去。”
她如此说,便是让步了。
战铮峰欣慰笑笑,“凤小姐始终是个明事理,顾大局之人,圣女也说君上的眼光错不了。”
“嘁!马槊厉害,马后炮也响!不知道是谁当年一见面,就要把人串成糖葫芦的!”
战铮峰:“……”
凤乘鸾蹲下身来,左右翻看千阙哭的小花脸,帮他将乱了的头发重新束起来,“千阙你说,这些欺负爹爹和你的姓姜的坏人,是杀是留?”
千阙对生杀予夺之事,似懂非懂,眨了眨眼,忽然道:“我若是说不杀他们,算不算是王者仁心?可他们今日不死,来日会不会又来害父君和我?”
“……”凤乘鸾蓦地一愣,抬头看这孩子。
那天晚上她与他讲的话,他都牢牢记住了。
他虽视人命如草芥,可却怀了一颗赤子之心。
“千阙说的没错,这便是仁心。但身为王者,所要思虑的,就又不仅仅是眼前的生死善恶。”
她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瓜,“你的问题,父君一定会给你答案。”
“嗯!”千阙努力点点头,“我一定努力学习!”
……
很快,战铮峰作为太冲教圣使,进紫极宫见驾,将来意禀明,呈上载有圣女法旨的黄金卷。
阮君庭倒也从善如流,同意发配姜氏一族,其家产全部抄没充入国库,美其名曰顺天应人。
然而,他又并没有完全照搬月瀛的意思,而是大笔一挥,另外起草了一分黄金卷!
姓姜的十岁以上男丁,全部押解至旧园门外,枭首示众,即刻行刑!
姜氏一族,盘踞昊都的这近百年间,声势浩大到几乎超乎想象的地步,牵一发尚且动全身,更何况阮君庭是要一爪子将那满脑袋的头发全拔了!
处斩之事,雷厉风行,等到满城权贵收到消息时,旧园中已经开始人头落地,根本来不及动作。
天色已晚,残破的神鬼塔上下,八千早已锈蚀的金铃大作,无风而动,响彻昊都城。
百姓们都说,那是当年枉死的九方皇族,来享受这场生魂献祭的大宴了!
姜洛璃被倦夜强行请来观斩时,人已杀了三成!
她的车撵被赤蝎行者护在中央,外围则尽是大队身穿鳞光软甲的锦鳞卫。
两拨人,一路剑拔弩张,相持不下,各个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擦枪走火。
姜洛璃坐在车内,一只手狠狠攥着国玺,恨得全身发抖,咬破了嘴唇!
那都是她的亲族!她的羽翼!她的根基!
她就算真的在朝堂上说了狠话,那也是仗着手里有了千阙,才有恃无恐!
谁知道九方盛莲不但派人劫了千阙,而且还真的敢动手,就这么强行灭她全族!
他灭她全族,只留她一人,现在,又将她“请”来观斩,这份“大恩大德”,实在是没齿难忘,不共戴天!!!
姜洛璃狂怒之下,身子早已不是自己的一般,到了旧园前,听着外面的族人哭嚎惨叫声一波胜似一波,潮水般侵入耳中,人几乎从车撵上滚跌出来,又被水长吟慌忙伸手扶住。
她殷红的指甲,狠狠嵌入他白净的掌心!
九方盛莲,你今日留了我姜氏十岁以下男丁,便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
只要我姓姜的还有一人在,就必定要讨回今日血债!
“大长公主殿下驾到!”有人高声通传。
姜洛璃扶着水长吟的手,强撑着从遍地跪满的族人中间穿行而过。
他们一个个被反绑着双手,深深低着头,每个人身后,都被两名锦鳞卫押解,知道她来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哭喊着求救?
姜洛璃有些意外!
这些废物,换了从前,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哭着喊着来求她做主,今日刀都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怎么突然有骨气了?
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忽然回头。
姜洛璃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想要上前抚慰一番,说些“你等尽管安心地去吧,你们的孩子,本宫会代为照顾,他朝长成,必会还你等清白”之类的话。
然而,她刚刚停了脚步,想要开口,那人竟然“呸”!
狠狠淬了她一口!
唾沫正吐在她缠金绣珠的鞋子上!
“大胆!”水长吟喝道,上前便要将那人踢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