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沈遇,叩见陛下。”
宣帝坐于御案之后,明黄衣袖轻晃,是宣帝微抬了手,声音低沉和煦缓缓道:“沈卿,免礼。”宣帝年过六旬,银丝满冠,老态龙钟,而睥睨众生的眼却依旧有着洞察世间人心的能力。
沈遇自然不会起,从踏进此地开始,他的眼眸未曾抬起过,目光所及之处是倒影清晰可见的金砖,旁的一概未曾见。
但他知道,御案后的宣帝,正看着他。
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语气、姿态全在宣帝眼中。
他将头颅垂的更低,声音低沉道:“此番捉拿逆贼萧韫一案。”
“臣办事不利,请陛下降罪。”
萧韫,原平州府府尹,涉及元庆十三年废太子私吞铁矿铸兵器一案,证据确凿,逃亡数年终于踪迹暴露,殿前司奉旨前往平州将其捉拿归案。
但上月中旬,禁卫押送萧韫入上京途中,被其同党于官道劫走。
此消息传回上京,宣帝震怒,押运囚犯入京此等重要之事,殿前司竟能失手,何其无能。
沈遇特请旨,亲自前去捉拿萧韫及其同党归案。
殿前司若要找一人,其人自是无可藏匿。只是萧韫存了要同归于尽的心思,在被沈遇带人困住之时,让逃脱的同党点燃了火油桶。
沈遇也遇险,中了萧韫匕首之上的毒。
那柄匕首同样刺入了萧韫心脏。
提点刑狱司令史,验其尸身,萧韫致命原因是匕首上的毒药,见血便毒发全身。
萧韫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势不被捉拿归京。
沈遇话音落了,他隐约听见回声在耳畔流淌。
此间空旷,所有的声音都无所遁形。
他微微失神,呼吸间却又绷紧了神经。
宣帝未开口。
另一道稍显年轻的声音响起,似是惋惜般,“沈大人到底太过年轻,轻视了萧韫的狠毒,被其所伤。”
“幸而如今无大碍。陛下,臣以为,沈大人能找回那十卷被萧韫藏匿的旧账簿,当属将功补过,功过相抵。”
“萧韫虽然自尽身亡,但十卷旧账簿,笔迹却乃废太子亲笔,人证虽死,物证确凿,废太子谋逆一案无可翻供的余地。”
说话之人,乃工部尚书柳三思,官拜内阁,属二相之下第一人。
殿内点着数盏宫灯,白天黑夜具是明亮,时间仿佛也在此间凝滞,不知时间。
宣帝微阖着眼,敛尽目中光华,平静道:“沈卿,朕恕你无罪,起身吧。”不知喜怒。
“是。”沈遇终于站起身,他面色微微发白,唇无血色,尚且留有几分大病初愈的病容。
“此番是臣轻敌,未能将人生擒。”
“臣有愧。”
他余光所见,宣帝起身踩着平缓的步伐,背手行至案前,他看着沈遇,眼中暗藏着些什么,无人可窥见。
“萧韫临死之际,可留遗言?”
沈遇面上染了惭愧,“臣原想救下他,只是此人抱了必死之心,毒发不过一息,便没了性命,此人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竟是如此。”宣帝叹气,颇有些悲凉之感。
柳三思目光落在沈遇身上片刻,又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只忧心忡忡向宣帝道:“陛下,您要宽心。”
许久之后,宣帝才开了口,“罢了,你等自去吧。”
他的声音犹如他的年纪一般,日益苍老。
沈遇拱手应道,“是,陛下。”后退数步方转身,那扇木门也随之打开,透出些门外的雪色。
皑皑白雪,掩盖住了宫墙的红砖绿瓦,也掩盖住了深埋禁宫的无数尸骨。
柳三思随他一道出来,离了紫宸殿,往前行百余步,便是通往外宫各部司的甬道。
沈遇停下了脚步,颔首称谢,“今日多谢柳大人在陛下面前为下官求情。”
“此番恩情,下官铭记于心。”
柳三思轻抚胡须,叹气道:“沈大人不必客气,柳某也只是为了陛下分忧。”
“废太子一案,当年本就定案,这些年陛下心中一直顾及父子亲情,朝中又有人要为废太子翻案,搅动陛下心绪。”
说着说着,他倒多了些许长辈看晚辈的慈爱之意,“我与你父亲当年同朝为官,若非废太子行谋逆之事,你父亲也不会……”
话说到此,柳三思话音一顿,眼前的年轻人波澜不惊的容颜之上,多了几分苦楚,便叹息道:“罢了,废太子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为当年无辜丧命之人偿命。”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落。
柳三思抬手捂嘴轻咳了一回,“人老了也受不住这大雪了。”
“本官先行一步,告辞。”
沈遇站在原地,拱了手道别,待柳三思一行人走远,他方抬头,看向隐在雪色里的人影,被压在喉间的腥甜痒意再也无法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