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更好的把控自己的力道的话……”
“没关系的,我并不在意。”
“你不用安慰我,因为我无法给自己惩罚,倒不如希望你狠狠骂我一顿呢。”
吉田苦笑地看着自己有抓痕的那只手臂。抓痕太深,甚至渗出了血丝,如果不及时进行处理的话,恐怕会留下一段时间的疤吧。
“果然不会痛呢。”
“你也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吧?”
“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了,还是说,你能够痛骂我一顿呢?或者说一下伤人的话,比如说‘你只是一个怪物’或者‘没有人会喜欢上这样的你’之类的话。”
“如果你想要惩罚的话,我觉得这一次坠楼对你而言就是最好的惩罚了。”
“……你突然变得这么灵光一点都不讨喜。”
刹那没有接过吉田的话,只是一直凝望着坠入西边的太阳。
吉田也一直内疚地低着头,两人沉默了好一会,直到路边的晚灯微微亮起,天色总算暗了下来。
“羽岛,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手机铃声响了许久,刹那一概无视,这个时候的吉田终于忍不住问了。
“从楼上掉下来,然后醒过来,然后从医院跑出来,只是这样子而已。”
刹那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了吉田的话,然而,他并不擅长藏匿心情。
“是这样子么?你……”
“人们所谓的‘失忆’,到头来也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失忆而已,总有一天,只要有个契机的话,还是可以想起来的,这是你说过的话对吧?”
“没错。”
刹那看了一眼吉田,她的面色沉重,十有八九已经猜到了刹那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永久性清除的记忆呢?”
刹那问出了个教科书永远不会教的问题。当然,他也没期望吉田能够完美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他只是在换一种方式倾诉。
“无论是谁,都有过想要忘掉的记忆吧?我已经忘记过一次了,我还能为曾经忘记过的事情负责么?我可以……逃避么?”
如果把失忆作为一个支点,支点的左边是失忆前的刹那,支点的右边是恢复记忆后的刹那。那么,是否可以把这个看作不同的两个人呢?
也就是说……
三年前的羽岛刹那不是三年后的羽岛刹那。
“羽岛,我并不知道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
吉田带着痛苦的表情,拍了拍刹那的肩膀,仿佛是想安慰他。
“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即使会忘记,也会一直藏在自己的大脑里,是绝对不可能清除的。”
“……”
“所以,抱歉……如果是之前的我对你影响太深导致你现在这个样子的话,我更应该向你道歉。或许是我太着急了……”
如果说,这是一道解答题,吉田刚才的答案几乎是零分答案。
但……
这只是一个常识,一个刹那不愿看清的常识。
刹那是头一次看到吉田如此愧疚的一面,这也不难想象,现在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状况。
海水猛地涌上岸,再次冲凉了刹那的脚,细沙漫进了鞋子,小石粒堵在脚心位置的滋味并不好受。刹那甚至觉得,如果就这么被海水淹没就好了。
他拒绝思考,拒绝烦恼,拒绝将那些他所害怕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来。
那刺耳的笑声就跟机器故障的声音一样难听。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就像铁打的钉锤咚咚敲响刹那的胸口。那失望的眼神……对刹那而言就是严厉的精神拷问。
这些,刹那都不愿想起来,然而大脑却擅自跑出来,赶也赶不走,止也止不住,他只能任由想象发挥至极致,迄今以来都在沉睡的记忆正肆意蹂躏刹那的脑袋。
面对无形的恐惧与压迫,刹那无能为力,即使睡着了,也会化作噩梦折磨他。
究竟,他该逃到哪里才是个尽头?
“拜托你……”
羽岛刹那不是高人,不是什么强大的人物,他才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才无法接受这么沉重的现实。
他无法为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负责,对他而言,这是十年、二十年,甚至到死都无法承担的责任。
“救救我……”
所以,他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一样,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水,左手用力抓紧了吉田的手臂,现在的他需要一个能够支撑的对象,否则他随时都会崩溃。
但那个人又绝对不能是宫城和相泽。
“不要紧的,会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吉田像个温柔的母亲般在刹那耳边低语,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给他带来最大限度的安慰。
“我送你回家吧,回家睡一觉,休息好再说。”
刹那在吉田的怀里泣不成声,他已经没法判断接下来该如何,只能听从吉田的安排。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系上安全带,吉田缓缓踩下油门,这一次她开得非常慢。
而刹那,透过车窗的反射看到自己狼狈抑郁的脸,又看着外面逐渐染黑的景色,心里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定。
究竟,他该如何来偿还这份罪?
羽岛刹那并不是出车祸失去记忆,即使是刚失忆不久的刹那也明白,那只是一种掩盖事实的手段,想让刹那忘记那份痛苦的温柔的谎言罢了。
他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是为了试图偿还另一个人的性命,一命换一命,他想不到更加有价值的东西能够还债。
然而,他并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在这期间日子还过得很舒顺,因为忘记了就可以不负责任,因为忘记了就可以自由自在。
所以,他的罪孽反而更加沉重了。
车子开到家里的时候,花铃一直站在外面等,她的脸色无精打采,大概是太过担心刹那了,因为刹那一直没有接她的电话。
刹那下了车,才回过神来的花铃,立马摆出生气的表情,张嘴就想骂刹那。
“哥哥!你好歹回一下邮件吧!担心死人了!要不是结衣姐说你没事……哥、哥哥?你怎么了?”
刹那顶着红眼圈,目光黯淡,他只是向花铃点了点头,道了声歉后,拖着疲倦地身体走进家门,甚至忘了和吉田道别。
父母没有去上班,他们待在客厅里心急如焚。看到刹那回来的时候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刹那,你的身体才刚刚康复,为什么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抱歉,医院太闷了,我只是去散了会步。”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劲哦。”
“嗯……没问题的。”
母亲流露出担心的神色,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出事的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的母亲也是这么一副可怜的模样。父亲的脸则苍老了许多。
这三年来,因为记忆的问题,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不少隔阂。
“刹那……”
“爸,我只是累了,我上床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和妈就放心吧。”
所以,面对自己父母的关心,刹那无法给予更多的期待。
他不能再打着为家人着想的旗号选择‘不恢复记忆’。所以,这个时候他更没资格向父母倾吐苦水。
明知这是个谎言,明知会伤到他们,刹那已经没法顾及那么多了。
他不再回应父母的期待,倒了杯冷水喝完后,踩着冷冰冰的脚步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等!哥哥……”
当然,花铃不会那么轻易死心,她跟了过来,直接走进刹那的房间。
“你怎么了?身体还有不舒服的么?”
刹那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累得倒在了床上,连灯也不打算开,裹着被子躲进黑暗之中。
“哥哥……莫非,你恢复记忆了么?”
花铃倒吸一口冷气,慢慢吐出了几个字。刹那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她的脸色慢慢退去活力。
“怎么会……”
“去救须藤同学的路上时,我的头一直很痛,某种像是既视感的东西频频闪现,我想,那已经是在暗示我了吧?所以,我才会不顾自身安危冲过去救须藤同学,不慎坠楼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那么,哥哥你……”
刹那听见了花铃的啜泣声。
“我很害怕。”
刹那老实地承认了。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
“不是的!那不是哥哥的错!你才不是杀人凶手!那个……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担心父母察觉到里面的动静,花铃关上了门后才大声否定刹那的话,她急得紧要牙齿,泪水一直掉个不停。
“因为你也没想过阳花姐家里会出那种事情对吧!?”
“无知即罪。”
这是在过去的过去,三年前刹那逃避的时候,众人对他的谴责。
是的,刹那犯了罪,无可挽回的罪。
“花铃,之前的你,之所以一直撮合我和宫城,就是因为这个吧?”
想让刹那快点和宫城好上,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暂时忘记过往在意的事情,等到宫城在刹那内心的分量重要到无可比拟的时候,到那时,即使刹那再恢复记忆,身心再怎么痛苦,身边也有个恋人支持他,治愈他。
也就是说,刹那对宫城的那份心意,被花铃利用为治疗刹那内心伤痛的良药。
就是这么一回事,打从一开始,她就这么打算的。
“哥哥,我只是想让你过的幸福……”
“嗯,我知道的。”
花铃爬上了床,把头抵在了刹那的后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刹那的衣服。
“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我也没有生你气。”
“可是,现在的哥哥……”
“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
刹那把头埋进被子里,痛苦地弓起身体。
即使不愿意去思考,债主还是会折磨他的心。
他该怎么做,才能还清那条纯洁无辜的命。
他该怎么做,才能赎掉过去无可饶恕的罪孽。
他该怎么做,才能重新面对宫城结衣。
还有……相泽惠。
“花铃,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么?”
“明白了,我会为你准备晚饭的。”
花铃擦了擦泪水,最后用力抱了一下刹那的后背后,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间,替刹那关上了门。
接着,没等他松一口气,手机再次传来邮件的通知声。
刹那看了下发件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偏偏挑这个时候么?”
——如果是我多心了就请无视我。学长,你已经恢复记忆了么?
有时候,她反而很敏锐。这是刹那所认识的相泽惠。
但……‘那个’也是刹那所认识的相泽惠。
虽然现在还有很多疑问想要问她,但现在……
他需要休息,即使会做噩梦,也必须休息。他的身体和心都已经疲倦不堪,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东西。
如果,明天一觉醒来能够忘记所有的话,该多好。
就这样,刹那闭上了眼睛。
“阳花……”
嘴里忍不住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