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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8月，作为与华夏国际交流的一部分，西汉斯退休专家协会SES组织了一批专家前往汉阳考察并担任义务技术顾问，我是第一批3名专家组的成员之一，由于我是学工程机械的，又曾经在发动机制造工厂担任过生产部主任，所以我的对口单位被定在了汉阳柴油机厂。
去之前，我听说汉阳柴油机厂拥有一年2万台主机的生产能力，是华夏第一个制造出了手扶拖拉机的厂，对这家企业还是挺有信心的，但，当我踏进厂门，真正开始了解这家工厂的时候，我得说，我的内心充满了失望。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家企业完全不像是一家现代化的制造工厂而更像是一座大型的手工作坊，车间里到处扔满了各种工具；地上都是机加工产生的金属废屑，机床的润滑油、冷却液等废液四处横流，而所有的工人都对此熟视无睹，他们的工作服也大多是污浊不堪，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麻木和满不在乎，未加工的毛坯、加工好的零部件、组装好的成品柴油机全都无序地堆在一起，甚至都无法分清哪些是良品，哪些是废品，而在向工人们询问并挑选出了他们所谓的“良品”之后，我用随身携带的游标卡尺测量了一下，发现同规格的零件之间的尺寸差异之大，已经到了令我吃惊的程度。”
谭振华回想起了在古田车辆水箱厂看到的那一幕，不禁默默地点了点头，想必，在威尔纳接手汉阳柴油机厂之前，这个厂也就是那副模样吧。
“看到了这令人痛心的一幕之后，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气话“如果让我当厂长，在现有条件下，产品质量可以大幅度提高。”这虽然是一句气话，但，也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真的，埃里克，在我看来，即使再落后的设备制造出的零件也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误差，这不是设备的问题，完全就是人的问题，是管理的问题。”
威尔纳说到了这里，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憋了许久的郁闷吐出，顿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道：“当时陪同我一起去汉阳柴油机厂的，是汉阳市外办的丁主任，他是一个有心人，在听到了我的气话之后，居然将其向汉阳市领导进行了汇报，接着不久，汉阳市方面就来找我谈话，希望我能接手汉阳柴油机厂担任厂长。”
“说实话，当时我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过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也有很多顾虑，我一个已经退休的老人，又在华夏这样一个遥远的，言语不通的国度，如何才能当好这个厂长呢？所以，一开始我就坚决地拒绝了，但是，汉阳市政府方面锲而不舍地几次找我沟通，最后，他们的诚意打动了我，于是我决定试试。”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呢？”谭振华问道，他非常好奇，一个西汉斯的退休老头，是如何管理一家华夏的国营企业的，而他在汉阳柴油机厂看到了一切都证明，威尔纳应该还是留下了一些良好的管理手段，最起码，就他看到的该厂的整体状况比之古田其他那些工厂要好很多，比之古田车用水箱厂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是怎么做的？”威尔纳扯了扯嘴角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没有经费立刻更新设备的条件下，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解决人的问题，为此，我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比如，要求所有工人必须准点上下班，在正式开工前2个小时就先开机预热生产设备以保证加工的精度；比如，我要求上班的主要任务就是生产，应尽量避免召开不必要的会议，所有会议必须我同意后才能召开；比如，我要求所有召开的会议都必须解决问题，就事论事，不得发表与会议主题无关的意见，更不能随便进行人身攻击；比如，我要求所有领导职位的干部需要贴近现场办公，不能坐在办公室里指挥，要拿出90%的时间在车间解决实际问题；比如，我要求实施浮动结构工资制，按劳取酬，而个人收入应该向一线员工倾斜，因为所有的产品都是他们制造出来的……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很好的制度啊，实施这些制度都是理所当然的，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么看来，威尔纳先生你的工作确实是卓有成效的。”谭振华说道，同时在心中也对这位老人最终选择离开的原因隐隐有了理解。
果然，威尔纳随即叹道：“埃里克，我听说你一直在米国留学，对这套最基本的管理办法肯定能理解，但这就是我犯的错误啊，我忘记了，制度，最终还是要靠人来执行的。”
谭振华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只好一声叹息。
“其实，汉阳市政府还是非常支持我的，当时的市长先生甚至亲口对我说，“只要在华夏法律范围内，任何的改革都可以进行。”当时，我是非常感动的，感谢华夏能给予我这样一个外国老头如此地信任，我也决心不能辜负这片信任。但我忽略了一点，很多时候，来自下层的压力其实更为巨大。”
“首先，我无法开除那些不合格的员工，甚至无法做到让他们停职。”威尔纳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轻叹：“因为所有的员工都认为，企业是他们的，他们才是企业的主人，这世上没有作为主人而被开除的道理，后来我了解到，这确实是华夏企业文化的一部分，他们从进入这家企业开始工作就一直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
好吧谭振华认为老头的吐槽实在太有道理了，因为这事儿让一个西汉斯老头儿来理解的难度实在太大了……
“而且我推行的新制度很难获得基层员工的理解和支持，甚至绝大多数的企业中层领导也不站在我这一边，埃里克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在车间巡视时，工人们就会装模作样地认真按照操作流程的规定工作，而当我一走，工人就会恢复本性变得我行我素，甚至他们还会安排专人在车间门口放哨，一见到我来了就喊：“鬼子进村了！”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而这让我实在太伤心了。”
这个，谭振华也认为实在是有点过分了，这么称呼一个千里迢迢去华夏支援，每个月才从工厂拿300块人民币零用钱的西汉斯退休老头儿来说，的确有些不厚道，虽然每月300块人民币的收入在当时的华夏已经绝对算高中之高的工资水准了，普通人根本无法企及，但你得考虑对比环境不是？
眼看着威尔纳开启了无限吐槽模式，谭振华不由得心中暗乐，看样子，老头今天的谈兴很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