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上午的雨, 毫无征兆地再度砸落,打在瓦顶秋木,嘈嘈切切。
长宁河南岸的窄巷内, 有一处草木繁盛的院落, 既承接风雨, 也迎来了新的主人。
回廊下, 容非负手踱步,背影寥落。
雨声没能让他心怀舒畅, 反倒使他双眉深锁,满目忧患。
昨日被秦茉不留情面撵走后,他一度愤慨难当,骑马狂奔,险些一走了之, 还没出镇子,他心一软, 改变主意。
往日身份没揭穿之时,也许他真敢回去寻秦茉,或赖死待在秦家的西苑,哄她回心转意;可而今人人皆知他是贺七爷, 而不是落魄画师容非, 他若任性妄为,丢的可不是他一人的脸面,而是整个贺氏一族的名声。
他让左榆右衫出面,镇上买下一座闲置的三进院落。仅花半天收拾, 当夜他领着东南西北左右六卫搬入, 凑合过了一夜。
然而,今儿一早, 大伙儿还在折腾杂物,留守在秦家主院附近的前柏赶来汇报,说昨晚有人连夜到主院报信,此后主院灯火未灭,间或传出哭泣声,但对外缄口不言,只怕出事了。
容非蓦地腾起不祥预感,遂派东杨和南柳火速回秦园打探。
他焦灼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外头车马声来来回回,却无一停留。
雨水在廊顶汇聚,顺沟檐汩汩流下。两道影子快速从雨中掠过,奔至廊下,神色凝重,朝他略一躬身,正是东杨和南柳。
容非一瞧他们的脸色,已猜出大事不妙。
“公子,”东杨全身湿答答的,语调急切,“秦姑娘她……被青脊带走了!”
“什么!”容非的心如被抽离,震骇之下,猛地往外跑,一身青白袍子瞬间被淋了个透。
“哎呀我还没说完呢!”东杨一跺脚,廊内立马多了滩水渍。
此时,回廊尽头闪出一人,飞快以伞替容非挡雨,却是西桐。
“公子,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先问清情况。”西桐维持一贯的冷静。
容非被雨水寒气一激,登时从混沌状态中觉醒。
秦茉为长宁镇上有名望的商家,与贺家、燕鸣远交好,更为青脊提供住所。若非得了真凭实据,青脊不可能贸然抓秦茉。
看来,不但有人通风报信,关键的是——杜栖迟已归来!
何以他和护卫刚从秦茉身边离开,杜栖迟便迅速踏入秦园逮人?秦茉可有受苦?
一想到“受苦”,容非如遭万箭穿心。
冷雨让他认清事实,他最不愿意发生的,终究发生了!
让他悔恨莫及的是,他说过,他会陪她熬过去,有他在,一切都无须惧怕。
可眼下的局面是,他好好的,她却……
他不该因义愤而跑开。少了他和他的护卫,秦园仅剩一群女子或老弱。
在她面前,他早已无尊严可谈,何不死皮赖脸留在那儿?
他就是被她的那句“心死”给气着了,且她连半句解释也不肯听。
细究下来,若孟涵钰没来滋扰,说不定,他们会情动导致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和她之间的问题,不会因一场亲密接触而解决。
她因他拿走妆奁动怒,冷战那几日堆积下来的烦躁、忐忑、纠结,未曾因他前往贺宅救她而平抚,至少,只是暂时搁下而已。
孟涵钰的出现,先是揭穿他准备坦诚的身份,引起秦茉之怒;又是抓现行,陡然将秦茉置于“不检点”的尴尬位置;再以“做妾”、“玩玩”、“耍贺祁”等言辞彻底激怒秦茉。
他固然不喜孟涵钰,但孟涵钰的出发点却是源于误会,而误会,来自他的退避。
他没尽早面对她的追捧,一再回避,以至于隐患日复一日累积,终于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引发了战争。
真正恶劣的影响,不在于秦茉对他的驱逐和不相往来,而是,他没法及时护住他所爱的姑娘。
青脊成立二十多年来,从最初隐藏在朝野内外的密探组织,发展到今日掌管刑狱、侦察、逮捕、审问、收集军情等,他们的总指挥“天”字墨玉指挥使,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下令逮捕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任何人,并进行非公开审讯。
权力鼎盛至斯,背地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
无论是见血的,还是不见血的,都教人不寒而栗。
冷雨织成千重水幕,不断浇灭容非心中的希望。他脑子乱如麻,但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他若慌了神,秦茉的处境会更艰难。
见容非呆立雨中,西桐撑着伞,又道:“公子,咱们从长计议。”
“你们打听到了什么?”容非步入回廊,注视东杨和南柳。
南柳不啃声,东杨蹙眉道:“秦园上下有宣婆婆压着,但他们不愿多言。目下确认的是,昨日杜指挥使进了秦园,起初不曾大肆搜索,从秦姑娘屋里取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事物,由于拿布盖着,其余人无从辨认。而杜指挥使问过话,与秦姑娘同坐马车,离开秦园。依照当时的情况来看,秦姑娘未受委屈。”
容非听得“方方正正”四字,已猜出密匣暴露,又因杜栖迟的直截了当,断定有人告密。
告密者,十有八|九为接触过妆奁的丫鬟们。
会是秦茉的贴身丫鬟翎儿吗?
容非细想贺祁母亲寿辰那一夜,翎儿对秦茉的全力维护,不似作伪。若非翎儿,那么另一个人变得十分可疑。
“右杉姐!”容非忽然大声喊道。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高瘦女子从后院闪身而出:“七爷。”
“昨儿早上,我……”容非脸颊一热,压低了声音,“我从、从里面出来时,有个丫头向我打招呼的,你可曾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