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平时严于律己的苏锦不去拿那茶盏,反倒朝他略局促地说道:“你这儿有酒么?”
唐青崖暗道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略一点头,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酒壶,拔开塞子正要倒酒,半途被苏锦截走了。
他见苏锦眼睫低垂,就着那窄小的壶口饮了好几口酒,这才还给他。
唐青崖也还没气过,此时心里无比的憋屈,于是冷嘲热讽道:“你装样子给谁看?你不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么?”
一张嘴像是有毒往外喷,他心头那股气拧成了绳,把理智五花大绑起来禁锢在深处,此时一见苏锦,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失态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以前脾气再好也不会平白受气的苏锦这天却没吭声,他一只手摩挲着凌霄剑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风浪。
唐青崖见他不妙,突然记起此人受不得刺激,心道,“他不会想直接砍了我吧?”
他脑内天人交战,不知何时苏锦抬起头来望他。眼中一片暗色,仿佛最后一点光都被唐青崖方才阴阳怪气的几个字掐灭了,干枯如井,从黑沉沉的边缘还能透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红痕,行将有什么翻江倒海。
苏锦蓦然站起来,唐青崖冷不防被他骇住,本能地后退。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喉咙却被快如闪电的掐住了。
唐青崖惊悚地想:“真要砍了我?”
上次被这么凶险地掐住,还是成都府中,那人……仍是苏锦。
只是他那时带了七分旖旎和三分求而不得苦,没有下狠手,还不容唐青崖回应便七荤八素地亲得他找不着北。
现在他手下发狠,唐青崖登时觉得呼吸困难,手脚无力,酸软地盘上他扼喉的手。那上头青筋暴起,那人唇角紧抿,几乎成了一条线。
燕随云说他最忌讳心绪不宁,最近的风波估计让苏锦都快心力交瘁,此时一被激怒,即刻要疯了——罪魁祸首都找不出一个,唐青崖暗叹不好,担忧即刻冲散了愠怒,甚至短暂地遗忘了自己有生命危险。
他的指头轻轻搭在苏锦手腕上,只能一字一顿,困难万分:“苏锦……你……放开,看我是谁——放开!”
最后一语出来时,却不顾自己细弱的脖子了,唐青崖在他手腕大穴上一扣。苏锦旋即从失控的暗色混沌中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他手掌条件放射地松开,唐青崖捂着喉咙半跪在地上,摸着都火辣辣的疼。
他好不容易爬起来,苏锦仍是一副半死不活戳在原地的样,看不出个好歹,唐青崖心一横,索性将人抱了个满怀。
莫名的争执仿佛就在这一抱之下,从唐青崖那针尖大的心眼中彻底烟消云散了。
苏锦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被动地贴上他单薄的肩膀,感觉到温暖的热源。他终是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下意识地回抱住唐青崖。
他抓紧了唐青崖,语无伦次道:“阿青我错了……”
唐青崖想拿白眼翻他,心道,“是啊,是你的错,但我还敢跟你生气吗?自己宠的自己认栽,算了算了。”
他蹭了蹭苏锦散乱的长发,觉得那一把乌丝凉得透彻,温声道:“不生你气。”他想了想,又放低了声音,软软地补充道:“也不嫌弃你。”
这五个字仿佛能宽慰天大的孽债,苏锦只觉胸口困囿的委屈猛然决了堤。他恨过也怨过,下定决心要坚守住自己的心意,却又遭遇当头棒喝,觉得人生二十年,没有一处顺当,随时都在被算计,被当做工具。
谢凌没骗他,人性本恶,所有人都自私,可也都有着不肯被摆布的坚决。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一路活得心惊胆战。
幼时被钱豹的炼血蛊纠缠,少年时习惯孤独与冷淡的师父,随时都要自作多情到底哪里不对,等到成了人,自小长大的地方没了,至亲也没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挚爱,以为从此真如唐青崖所说“过了低谷,能够扶摇直上”,对漫漫人生充满期待,却被“炼血蛊”三个冰冷的大字打了下来。
于是狠狠坠地,摔得灰头土脸,连带着险些摔干净了他那点希冀与憧憬。
再年轻气盛,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妄之灾中被磨灭掉曾经引以为傲的全部轻狂。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可饶是这样的他,仿佛一无是处,前途未卜,三番两次地被自己的恶毒逼得不想活了。仍旧有个人把他笼在怀里,温温柔柔对他说,“不嫌弃你。”
苏锦清醒过来,蓦然把唐青崖抱紧了,整个人埋在他肩上。他骨子里其实自卑得很,竭力伪装到最后也是自欺欺人,漂泊多年,现下仿佛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于是抓得死死地,鼻尖一阵酸楚。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不轻易示弱的凌霄剑传人,竟然在这一方客栈厢房的尺寸之地,抱着人嚎啕大哭。
经年闷在深处的创伤结痂太久,此时血淋淋地揭开,免不了一阵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