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宁转身落座在了一旁的枯树下石凳上,随手取出了一壶桂花玉露茶,放在那已经透着些许老旧的石桌中央,又放了两个杯子,一个在自己面前,一个放在了对面。
他没有驱使灵力,而是亲自用手提起了茶壶,先是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又站起身,抬手要给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前的茶杯,也将茶倒满。
[……盛鸣瑶没有死。]
茶水溢出了茶杯。
可执茶者却一动不动,半点反应也无,任由那滚烫的热茶从淡青色的杯沿溢向了石桌,又从石桌渗到了地上。
这茶既已泼出,就不会回来了。
那么人呢?
[……这次万道会武,盛鸣瑶代表大荒宫出站,她修为飞涨,竟是在擂台赛上以筑基期的修为击败了金丹期的婉清,更在赛后当场结丹……]
剩下的话,玄宁觉得自己已不必再细听。
清冷如山巅雪的仙人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了石桌上,壶底触及桌面,发出了“铛”得一声清脆声响。这声音像是孩童玩闹时无意造成的杂音,又因为没有了后续,反而为了空荡无人的山巅,更添上一份多余的寂寥。
鸦青色的长发如月光倾泻,散在了玄宁的肩头,半遮半掩间,将他的神色尽数归于黑暗,叫人看不真切。
玄宁总是如此,旁人很难猜到他的心绪。
不过此时倒也不必猜测了。
此刻已是日落时分,天边的云朵都好似要被残余的日光吞噬,乍起一片火焰,倦鸟想要归巢,可人却想要出走。
下一刻,玄宁的身影如一阵白色烟雾,霎时消散于这难得的瑰丽绮景中。
……
……
常云拜访大荒宫,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他需要确认,那个背影像极了萱儿的女子,到底是否与萱儿有干系。
一路上,常云想了很多事。
先是担忧。
常云知道,东面有妖名为‘画皮’,平生最爱生生剥去美艳女子的皮,做成“人皮霓裳”,披在自己身上。
普通的“人皮霓裳”在被妖物使用后,最多保持七日,七日之后,人皮溃烂,画皮妖就会寻觅下一个目标。
若是那女子是画皮妖,那么萱儿……不,不会的!大荒宫好歹如今也算是正道宗门,不至于将那样背负血仇的妖物招进宗门。
常云思路纷乱,他想宗门,想大道,想人伦。
最后停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的,却是幼年时的常萱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午后,对自己伸出双手,甜甜地叫着“爹爹”。
自己是萱儿的父亲,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更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只是女儿的手,常云终究没有握住。
常萱之所以取名为‘萱’,是因为常云的妻子爱极了芍药,名字里也有个‘芍’字。
妻子在世时,总爱与常云玩笑“芍药打团红,萱草成窝绿”,两人笑闹也曾说过,若是个女儿,就取名为‘萱’,刚好与她对应。
后来常云的妻子在进阶时因心魔而未成金丹,终究陨落。在她走了之后,常云遍寻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妻子,索性也就放下,专心养起常萱来。
如果可以,常云也想也想只做常萱的‘爹爹’。
可若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常云依旧会选择不去接常萱向她伸出的手。
在为人父之前,常云更是一派之首,是被般若仙府上下千千万万弟子敬仰尊重的“掌门”。
若是因他一己私欲,而毁去了那时即将完成的炼妖秘阵,而使千千万万弟子因此丧命,常云的余生一定活在悔恨之中,因为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虽然现在依旧如此。
常云走在路上,在那大荒宫的弟子前去通报后,他的心中忽而泛起了荒谬可笑之感。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与妖族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可现在,以妖族血脉居多的大荒宫,曾经杀了无数门派弟子的那几日建成的大荒宫,也许救了自己的女儿。
如今入内,是否也算是背叛?
常云心中自嘲,毫不迟疑地迈进了那木屋之内。
他知道大荒宫这木屋有古怪,可他倒未曾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熟人’。
玉颜君桂阿,林中道人田虚夜——这二人都在倒也正常,关键是这不大的木屋之中,自己的师妹丁芷兰、纯戴剑宗最出色的弟子滕当渊……还有,那个盛鸣瑶。
他们居然都在。
常云想起了自己给玄宁传去的飞鹤,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玄宁是否已经得知了这一消息。
不论之前有什么恩怨纠葛,常云现在好歹是般若仙府的掌门,田虚夜挂着官方笑容,客客气气地与常云客套了几句。
有外人在此,依照滕当渊的教养,他绝不会久留。可不知为何,他本将出口的告别之言,却在视线触及到盛鸣瑶后,被牢牢吸引。
目光挪不开,话也说不出口。
然而即便再说不出口,面对这样的情景,滕当渊所受到的良好教养,让他不允许自己继续逗留。
在说完了那些礼节要求的客套话后,滕当渊又独独望向了站在田虚夜身后,企图将自己伪装成一根木头的盛鸣瑶,视线长久的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