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京师是属于赏菊宴的。太后的赏菊宴已经开了七年,成为了京中贵妇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场合,地点选在樊华园,能拿到帖子入园参加那一日的赏菊宴就是身份的象征。拿到帖子的人家,无论是尚未婚嫁的贵女还是诰命贵妇,都早早开始准备衣裳首饰。
“别的不说,这段时日咱们缀锦阁收益就比七月份高出一截。”说话的女子温柔可亲,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偏偏还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羞怯,正是后来再嫁的钱莹莹。嫁的是谢家军一个立了功的将军,如今在兵部任职。旁边谢嘉仪点了点头,她也看到了,喜公公上回让人送回的货物里有很多珍珠,龙眼那么大的珍珠,一颗就要两千两,结果单这个八月就卖出了一盒子。
她们停在了园中这株属于谢嘉仪的昌州海棠前,海棠树有专人照顾,几年没见,长得愈发好了。旁边转出来一人,正是太傅家至今未嫁的陈音笙,不要问,问就是只想嫁给陛下,必要建曌帝的正妻之位,不然她宁愿修道。仙风道骨的陈音笙神秘一笑,凑到谢嘉仪耳边要说话。
这个窃窃私语的味儿一出来,谢嘉仪觉得那仙气都快散没了。
“有一阵子太后要砍树,说是钦天监算出来了,这棵海棠妨碍太后的寿数,必得砍了不详的海棠树,太后才能平安。”
钱莹莹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等没有爆出的属宫廷秘辛的东西,她还是接触不到的。谢嘉仪转头看陈音笙,后者从她乌溜溜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了,哎哟了一声,“扫兴,该不是这些年你也修道呢吧,怎么有了那么点高深的意思,让人不好看明白了。”陈音笙抱怨,但钱莹莹已经耐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陈音笙抬起下巴冲树点了点,“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那.....不是说妨碍——”钱莹莹低声问。谢嘉仪瞄了她一眼,都有胆子对这样的事儿好奇了,可见嫁对人了。
想到当年对方求亲求到她这个郡主面前,结果钱莹莹嗫嚅半天问她,“嫁给他,对郡主有没有用”,“我只想嫁一个对郡主最有用的”。那一刻两人目光相对,谢嘉仪回她:“那就嫁给他,对本宫,最有用。”要么不嫁,二嫁,就要嫁个最有用的。
陈音笙看了谢嘉仪一眼,“陛下砍了那个不学无术胡说八道的钦天监官员,既然是胡说八道自然不会妨碍到咱们太后娘娘。”说着对谢嘉仪笑道,“咱们纯孝的陛下,对太后娘娘的事儿就是上心,恨不得把那钦天监官员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胡说八道的罪名是砸得死死的,还要接着把其他人也查一查,这下子钦天监正使怕火烧到自己身上,硬着头皮顶着寿康宫的威胁站出来为这棵海棠树正名,一下子这不吉利的海棠树就变成大胤最吉利的树。郡主,你说有意思不?”
谢嘉仪白了她一眼:“我看谁都没你有意思,修道修得愈发入世了,你能不能收一收你最后那个笑,特别像挺着大肚子想看热闹的酒楼食客。”
说的陈音笙立即换了种仙风道骨的笑法,讪笑道:“咱们修道之人在心不在行。”
接着一本正经道:“只有真正有仙根的人才敢如此入世。”“越出世越入世。”
钱莹莹听不明白,又疑心这本来也不该是自己能听明白的事儿,听到一旁郡主直接道:“听不懂,说人话。”
陈音笙笑着解释道:“但凡看起来仙气飘飘的恐怕都是成不了仙的,心越虚才会越要往那个方向扮。郡主该明白呀,越是自私自利的越是满口仁义,动作越多声音越大的往往越心虚,世人多如此,郡主早明白的。”
三人朝另一边走的时候,谢嘉仪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她的昌州海棠。
遇到了明显等在一边的泰宁侯夫人,老泰宁侯已经去了,如今秦执礼成了泰宁侯,他的夫人顾欣兰自然也成了新的泰宁侯夫人。
两人都看出泰宁侯夫人有话想跟郡主说,寒暄后陈音笙两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谢嘉仪和泰宁侯夫人边走边说话,她看着顾欣兰选的地方,三面临水的亭子,前面有她的贴身丫头守着,就知道这人也有秘辛要说。
“郡主,我的孩子四岁了。”顾欣兰开口道。
谢嘉仪点头,能从秦执礼那里有个孩子,顾欣兰厉害。果然,就听她用嘲讽的口气接着道:“郡主也知道,我家侯爷,忠贞。”
谢嘉仪:.....那可不是一般的忠贞。
“臣妇也只得手那么一次。”
谢嘉仪想到一脸正气人高马大的秦执礼有点想笑,听到顾欣兰后面的话,她收了笑容。
顾欣兰说:“可惜,臣妇运气不好,处心积虑的一次——没能怀上。”她的声音很低,风一吹就散了,但谢嘉仪听得清清楚楚。
谢嘉仪视线落在顾欣兰脸上,顾欣兰毫无躲闪地看着郡主,好像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说的是多么要命的话。
谢嘉仪也看着她,然后慢慢笑了。这个人,比她以为的还有意思。
表面镇定的顾欣兰袖子中的手已经快把帕子攥烂了,此时看到郡主的笑容,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突然松了下来,重新感觉到了四面凉风袭来。碧空万里,秋高气爽,果然是个好日子。
谢嘉仪看向水面,心里知道顾欣兰把这么要命的事儿告诉她,就相当于把他们母子的身家性命送到她手里。这样的投诚,很有诚意。她不仅献上了自己的忠诚,也献上了未来泰宁侯的忠诚。
够分量,有意思。
她看着水面上并行划过的鸳鸯,心道当女人狠起来的时候,根本没男人什么事儿。
这时候顾欣兰可以说出自己所求了,还是那句:“郡主,我的孩子四岁了。”
只比她的承霁小一岁,可承霁生下来就请封了世子。顾欣兰的孩子四岁了,明明泰宁侯只这么一个孩子,又是正妻嫡出,还没有任何请封的打算。
“他恨我们娘俩呢。”顾欣兰冷声道,孩子的存在坏了他对心上人的承诺。
谢嘉仪终于扑哧笑出了声,“他这是失了贞,心里苦。”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这个秦执礼也有意思。
远处高阁上始终看着水面的建曌帝,愣了,他许久没有见过谢嘉仪这样大笑的样子了。以前那些日日相守的青葱岁月一下子扑面而来,每次谢嘉仪看到话本子里她觉得特别不合理的桥段,她都会这样笑,笑到需要人帮她揉肚子,笑得肚子疼都停不下来,嘴里都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会有这样的人吗”,“怎么会有人能写出这么离谱的事儿”。此后两三天,她如果突然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
徐士行一瞬不瞬地看着,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后来龃龉决绝的十年时光,他只要一下楼,那个青衫少女就会喊着太子哥哥扑上来,让他帮她揉揉肚子,告诉他世界上什么可笑的事儿都有人能想出来。
而这边谢嘉仪停住笑后对顾欣兰说,“你放心。”
顾欣兰就知道儿子的世子之位有了,他们母子有依靠了。她那颗始终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在这天安定了下来。她看向即将开始宴席的方向,她的视线似乎能穿透重重山石花木一直看到坐在宴会厅闷头独饮的秦执礼,这时他必然焦灼地盼着能看到那人的影子吧。
十年了,哪天他回府心情好,顾欣兰就知道他必然是见着那人了。不过看上一眼,秦执礼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就能挂上好几日,还会独自对着月亮发呆傻笑,看得顾欣兰倒足了胃口。
两人相伴往宴席方向去的时候,遇到了突然出现的陛下。
顾欣兰慌忙垂头行礼,一眼也不敢多看,步履小心地告辞离开了。
就剩下徐士行和谢嘉仪两人,徐士行抿了抿唇,看谢嘉仪没有跟他说话的打算,遂自己开口:“刚刚听到了什么,笑得这样?”
一说到这个,谢嘉仪脑子里立即蹦出来人高马大的秦执礼死死揪着自己衣襟,生怕被自己正牌夫人给轻薄了的样子,憋不住又有些想笑,可她忍着,忍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看得徐士行都忍不住跟着脸上露出了笑影。
就听谢嘉仪憋过这阵子笑意回他:“听到了一件稀奇事儿,才知道有时候真实的生活比话本子上离谱多了。”在真正的人的算计和无耻面前,那些写话本子的书生们的想象力差得远了。
听她这样仔细回应自己,徐士行的心都软了下来,连园中的秋风都被他觉出了和煦的暖,似乎这不是肃杀的八月秋,而是暖融融的阳春三月天。
“昭昭。”徐士行的声音很低,轻声叫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