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而笑了,死死凝视眼前女孩,努力像平时一样带出温和的笑意,只是声音却发冷:“明天我就请旨,你也十六岁了,我也该大婚了。你说好不好?”
闻言谢嘉仪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儿,点了点头,笑吟吟道:“三哥哥,皇帝舅舅要为你选太子妃了。”
“太傅家的女儿,我和陛下都觉得,甚好。”
谢嘉仪话落,周围是死一般寂静,只有无边无际的哗哗的雨声。
徐士行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长长的睫毛遮住他垂下的眼睛,他缓缓抬眸,这些日子总听母妃说郡主看着天真烂漫却没心没肺,他从来都是听过就算,可此刻他抬眸望进与自己不过咫尺距离的女孩眼中,似乎要看进她的灵魂肺腑,太子的声音在雨中低而清晰。
他缓缓道:“昭昭,再说一遍,让孤听清楚。”
一个“孤”字凛然,是东宫太子的不可冒犯和矜傲,又隐隐含着威胁。
谢嘉仪却想:他的眸子原来这样黑啊。她甚至有些走神,徐士行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呢?
看到谢嘉仪这时候还能走神,徐士行再次笑出了声,只不过笑中都透着瘆人的冷,他俯身,握住谢嘉仪的步辇扶手,离她无限近。
此时下人依然跪在湿淋淋的地面上,个个死死垂头不敢动。就连撑伞的侍卫此时也举伞侧身,不敢正视两个主子此时情形。
陈嬷嬷早已经让郡主使人护送着先行,带着人回府先准备热水热茶去了。
身边跟着的下人再没人敢直视此时的太子,如意垂首跪在雨水里,却一心一意只听着主子动静,只等郡主吩咐,刀山火海他们也要去的。采月一颗心都提着,采星步步没有主子吩咐,更是不敢多看多动。
“说话。”徐士行的语气冷冽。
“殿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你知道的。我也早回过陛下啦。”谢嘉仪似乎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么重大,脆声回道。
近处的下人听到这,个个心脏怦怦跳,恨不能雨更大一些,生怕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声让主子听到。
高升惊惶:原来郡主不是闹气,居然真的存了这个心思!还跟陛下说了,这——。
夜雨无边,风吹过,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今日立秋,是坤仪郡主十六岁生辰。在这个生辰之夜,所有人以为的东宫未来太子妃,对太子殿下说她不想做这太子妃了。
这是坤仪郡主的生辰之夜,只怕也是海棠宫与东宫、长春宫的决裂之夜。
所有人都噤声,提心吊胆跪在哗哗雨声中。
—— —— —— ——
夜雨哗哗,远处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紧接着有闷雷炸开,惊天动地一声雷响。
徐士行看着坐辇中的华服女孩一个瑟缩,闪电亮起那一刻她的整张小脸,血色顿时退去,变得煞白一片。他只冷冷看着,紧接着的炸雷声更是让身前人一颤,不知道谁手中的灯笼灭了,本就黑得不见五指的天,全靠一行灯笼照着,此时随着几盏灯笼一灭,黑暗又迫近了一些。
徐士行看到谢嘉仪更往座椅中缩去,仿佛想找个角落把自己整个藏起来。她喜欢下雨,偏偏怕电闪雷鸣,打小都是这样,至今未变。
至今未变吗?
谢嘉仪苍白无助的脸让徐士行眸中骤起的晦暗渐渐隐去,他透了口气,声音虽然一样冷,但于他已经是退了好大一步,他轻声道:“昭昭,不闹了好不好?你说过的,可有三哥哥没有做到的?”
这于自来矜傲的太子殿下已经是了不得的退让和低头。
高升只是听着,就为自家主子叫屈又心酸。别说宫里的皇子,就是下面大族人家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十五六岁就收了房里人,哪个没几个贴心的丫头。可他主子,愣是为了郡主的怪癖性,连每个皇子都该有的通人事的丫头都白放着,到今儿都是十八岁的皇子了,愣是没有一个屋里人。就这样,郡主这三个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性,不过是主子多中意两分的丫头,什么事儿还没有呢,郡主就这样闹腾起来,放在哪个皇子世子身上能忍得下去.....
郡主固然尊贵,可他的主子更是尊贵!
谢嘉仪似乎才从那声惊雷中回神,看着眼前人,茫茫然道:“我是再也不会做太子妃了。”
一句话让徐士行扣紧了坐辇扶手,又慢慢松开。
他最后看了谢嘉仪一眼,转身大踏步去了。侍卫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在雨中行出了好多距离,高升踹了呆愣的侍卫一脚,尖声道:“还不跟上!”看着前方夜雨中的主子,急得喊声都破音了。
等这边给太子撑上伞,太子身上已经湿透,他骤然停了步子,朝身后看去。高升也悄悄抹着脸上雨水朝郡主方向看去,却见郡主一行已经启程朝着郡主府的方向去了,没一会儿一行灯笼就远了。
先是被夜雨朦胧,后来就渐渐消失在夜色风雨中。
高升能感觉到太子身上迸发出的冷意,那句劝说主子赶紧回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所有人都湿淋淋陪着太子在雨中站着,直到郡主那行人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整个京城都被大雨笼罩,四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眼见着冷风挟雨扑来,急得高升团团转,但他伺候太子日子久了,自然知道太子面色愈淡,怒气愈盛。一般这种时候,除了坤仪郡主,谁敢多说一句。
想到坤仪郡主,高升作为奴才都觉得寒心,更不要说太子了。两人从六岁相伴一路走来,郡主总是亲亲热热,从多大点起就要做太子妃,说得太子也上了心,一心一意只当她是自己的太子妃。怎么一转眼说不想就不想了,就是再冷心冷肺的人都得被晃着,更不要说跟郡主可以算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太子爷。
又一阵风雨扑来,太子闭了闭眼,任由一滴雨水顺着睫毛低落,顺着脸庞滑落。他再睁眼,眸中净是森森寒意,冷声道:“起驾,回宫。”
至此,一行人才再次启程。
谢嘉仪到府,陈嬷嬷就带着人抱着巾帕热水姜汤拥了上来,压着郡主热热喝了一碗姜汤,又速速令她洗了个热水澡,捧上热汤盯着郡主又喝了,陈嬷嬷才勉强放下些心。
看着屋外电闪雷鸣,让人把郡主府到处都点起烛火,一片灯火辉煌,如同白日一样。郡主歇息的内寝,更是一溜灯烛,一点暗处都不留。
有下头新来的丫头看着内寝亮堂的样子忍不住问采星:“采星姐姐,这样亮,郡主怎么歇得好?”采星忙着手里的活,一边道:“雷雨天,必得这么亮,以后你就知道了。”小丫头也是怕雷雨的,但却也弄不懂郡主何以怕到这个地步。
陈嬷嬷平时是不陪夜的,她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也熬不住。但是这样日子,她却还是在里面陪着她的小郡主。
看着坐在一片堂皇灯光中的郡主呆呆的样子,陈嬷嬷就心里酸痛。想到那日的肃城,想到当时她跟着人走进一片死寂的城池,看到自家小主子走出来的样子,即使时隔十多年,她的一颗心还是痛成一团。
“嬷嬷,我想家了。”谢嘉仪抱着膝盖,呆呆说道。
陈嬷嬷眼睛一热,泪就下来了。
郡主,是早就没有家了的。那年她才五岁,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本以为东宫就是以后的归处,现在看来郡主是真的打定主意绝不会做这太子妃了。初初听到合欢之事,陈嬷嬷真是又痛又怕,这段日子悄悄请了多少民间神医,她终于死心:郡主体寒,孕育子嗣不易。虽然没人能摸出郡主体内合欢,但不少神医都能看出郡主身体必有端倪。
陈嬷嬷生嚼了德妃的心都有。但是,郡主说得对,她们什么都不能做。德妃是毒蛇,贤妃更是狼子野心的笑面虎,两人不过是竹叶青和矛头蝮的区别,哪个得势,郡主都是她们的眼中刺。至少太子还是比其他皇子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