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郑聘昔悄然抵达北平,着人送了一张名片到办事处的门房间。
每日拜访何未的人多,要经门房筛选,分门别类送入。何未拿到那张名片,心头一震,晓得这名字便是郑三小姐。
名片上写:郑松忱。
那年郑渡交与她修改缝制西装,她寻标记找到原裁缝,送去修改。送回时,上衣内口袋中,夹了一张票据,是缝制西装的师傅留下的,极薄的白纸半透光,写着郑氏松忱。她疑惑,遣人问此乃何意?对方答曰,郑家小公子的表字。
何未把名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好似郑渡生还,回到北平了一样。
“这地址是恭亲王府?”她看上头手写的胡同地址,问等在一旁的胡盛秋。
“对,如今归辅仁大学了。”
“换成门牌号,倒不认识了。”她道。
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当年的小王爷为筹集复辟经费,把王府部分的地权抵押给了西什库教堂。去年,罗马教会又用一百零八根金条从教堂买了地权,如今,那个王府已归属辅仁大学。说到这位小王爷,日本人就是先接他去了关外,假意扶持称王,勾起逊清皇帝戒心,不甘心失去机会的逊清皇帝立刻出关,甘愿成了日本人的傀儡。
这些人仿佛活在上一个世纪,而土地上的战火和侵略,和他们没任何联系。
“郑老将军在东北声望高,日本人想借他们家拉拢军民,”胡盛秋道,“老将军拒不就范,以病危之身,搬去了天津。郑家在关外的全部家产,尽数被没收。”
想必郑骋昔就是送父医病,才得以有空闲到北平。
藏身辅仁大学的房产倒是个好法子。
辅仁大学尚未彻底收回王府地皮。
何未为避人耳目,步行往什刹海,绕到恭亲王府的戏楼那个门。过去此处常有堂会,车来人往,而今车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子。
她对门房说,找姓郑的小姐,便被人带进去了。
烈日下,戏楼前的假山仍如往昔。何未怕晒,躲到假山和树荫叠加的黑影子里,想到和七姑姑的玩笑话,说到伍子胥,再说到喜好名将……
她眼底有笑,想,谢骛清不知算不算得上名将。
身后有脚步声,不像一个人的。
“昔日你在南方打军阀,何二小姐还曾劝我将这王府买下来,”身后,有男人笑着道,“可惜了。若那时买下,如今转卖出去,赚的钱够买多少枪炮。”
她回头。
来人有三。谢骛清是其一。
衬衫西裤万年不变的装扮,如同当初的衬衫军裤。身旁,郑骋昔以素色旗袍加身,和穿着黑色长大褂的邓元初站在一处,怎么看,都仿佛是一对有情人。
“你说……”去接一位要客。
谢骛清笑了笑,算是作答了。
何未不同他计较,也没机会计较,郑骋昔几步上前,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女人的气息萦绕她脸庞,笑着道:“谢谢你,平安送妇女救助会的人离开战区。否则,落在日本人手里……”郑骋昔没往下说。
热河沦陷前,东北义勇军形势极其不妙,被几十万的日伪军包围堵截,被打散。
郑骋昔不愿再回忆,对她来说,过去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何未抱住郑骋昔:“三姐你能平安回来,也是福气。”
两个女人的拥抱,让邓元初面露笑容:“我从天津接她到北平,一路上她怕见你。见到了,反而抱得最紧。”
专程接?她瞧着邓元初。
邓元初那双比寻常姑娘还漂亮的眼睛藏在镜片后,眼里浮现出了终得所愿的笑容。对外人那种固有的、仿佛推人出去十万八千里的习惯性微笑都没了。
何未识破一切,小声道:“恭喜。”
郑骋昔怔了怔,抬手,将短发一侧理到耳后,含笑不语。
午后日晒厉害,几人走到漆红的长廊下,落座。
她坐在谢骛清身旁,迫不及待问郑骋昔:“三姐来北平,为找我?”
除却她,三人皆静默。谢骛清亦是。
何未愈发不安,轻声问:“要紧事。”
“这话还是我来——”邓元初接了话。
“我说吧,”郑骋昔轻声道,“与我们关外有关,同你无关。”
“怎会无关。”邓元初反驳。
郑骋昔轻抿唇,邓元初低头清了清喉咙,不再争辩。
郑骋昔先望了一眼谢骛清,这才看何未:“我父亲昔日有两个极其器重的人,于东北军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军事人才,更是一手提拔,委以重任。后来,一个跟着郑渡脱离军籍,加入了义勇军,先后……”她停了一停。
夏日的热浪,卷入回廊。
何未的裙摆,在自己脚背上轻撩动。她以目光,安抚郑骋昔难抑的悲伤。
“另一个,先是不抵抗,退出了东三省,后来在热河战败后,改名换姓加入了日伪军。如今身居高位……”郑骋昔意外,再次停住,她似在组织话语。
“就是你姐姐的第二任丈夫。”谢骛清替郑骋昔说完了余下的话。
何未静住。
“不是在电报里反复确认过,由我来说吗?”郑骋昔轻声,埋怨谢骛清。
“未未是个明事理的人,”谢骛清道,“由谁说,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