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宴没有说话。
一看他们神色严肃,个个都不苟言笑,招晴察觉到什么:“怎么了?刘阳出事了?”
“我们正要去找他。”
底下的人解了绳,把停在古堡里的船开到岸边,马达轰鸣声中,招晴拂了下头发,说:“我也一起去。”
祝秋宴看她有点疲倦,想劝她留在家里休息,可她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他不好说什么,转身叮嘱舒意留在千秋园,哪里也不要去,等他消息。她满口应下,拽住他的手让他注意安全。
一行人正要登船,忽然从远处顺流漂来一只木船。周梦安眼尖,在船头眺望,大喊道:“是刘阳!”
祝秋宴几人立刻跳进大河,齐心协力将小船划拉到岸边。招晴鞋子也没脱,半身泡在水里,扑到小船边察看刘阳的情况。
他闭着眼睛,脸色发青,全身僵硬,胸口有多处枪伤,致命伤是在脑壳,整个结构都移了位,脑组织也被破坏了。
招晴声音很急:“刘阳,快醒醒。”她的手轻拍他的脸颊,翻看他的眼睛,掰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又去找他的脉搏。
可不管她怎么喊他,他始终没有反应。
周梦安也在旁边,见刘阳眼睑乌青,胸口平稳,没忍住摸了下他的身体。凉凉的,硬邦邦,已经死透了。
他猛一抽回手,对上招晴的目光。
她的眼睛像猫儿一样,平时懒洋洋的,此刻却泛起幽幽的绿光,看着渗人。他惊得往后一退,摔进大河里,险些就被激流给推走了,幸好韩良拽了他一把。
韩良把他拉上岸,木船旁只剩下两个人。
招晴看向祝秋宴,招招手,声音很轻:“你过来看看,他是不是醉过头了?怎么这样,叫都叫不醒。”
她睁着眼睛,仿佛在问:不会吧?不是那样的吧?他们不是不会死吗?过去不是没有遭遇过枪击,嘎色那个神经病疯起来什么事没有做过?可他们不都挺过来了吗?为什么这一次他没能成功,为什么?
她不相信,她爬上小船,伏在刘阳胸口给他急救。
她照旧还是穿着鲜艳的旗袍,梳着整齐的头发,可此刻裙子开了叉,头发也乱了,妆面花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她抱着刘阳,一遍遍地说:“你醒醒啊,快醒醒,你怎么还不醒来?你累了吗?要睡也回家来睡,半道上睡着算怎么回事,也不怕在大河里迷路了。哦对,去年埋下的青稞酒应该可以开窖了,答应过你的,会陪你一起喝,不食言好不好?你别这样,我不就晚回来几天吗?怎么就不理人了。刘阳,你快醒醒,别吓我了啊,我怕了你了,以后绝对不挂你电话了好不好?醒醒呀,你快醒醒呀,我在跟你说话呐……”
祝秋宴按住她的肩膀,她动作微顿了顿,“别闹了好不好?你再这么吓我,我就不理你了。我再说一遍,快给我醒来,别装啦,再装一分钟,不,三十秒,三十秒你还不醒,我就走了,让你一个人演独角戏。我开始倒数啦,三十,二十九,二十八……十五,十四,十三……”
她的脸几乎贴着刘阳的面颊,不放过他一分一毫的动静。
“我数到十了,九,八,七……刘阳,我不是跟你闹着玩,我是认真的……四,三……三……”
她数着数着,声音哽咽起来,“三,三,三……”
祝秋宴揽住她的肩,她倚靠在他怀里。
“他太过分了,怎么可以骗人?说好回来后一起喝酒的,却食言了,我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
“招晴,刘阳已经……”
招晴打断他:“他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你还记得吗?我和刘阳第一次见面的情况。那时你在青州上任,我听到消息后托一个商队来找你,好不容易赶到你那个破破烂烂的衙门口,他却笑我是要饭的,不肯放我进去,还说你在这里,隔三差五就有官家的女子想办法来接近你,怀疑我不怀好意,我快气死了,没有力气跟他吵架,但我又好想好想见你,只好先抓花他的脸,去找到你。后来看你们过的那生活,连清贫都算不上,也好意思笑话我是要饭的?”
她说着轻笑起来,瞥向身旁这座宁静而壮观的古堡,泪水刷的流满脸庞。
“七禅,你不懂他。千秋园是你的梦魇,却是他的梦想,当年你离京途中顺手捡了观音娘娘庙前重病的茅山道士时,有没有想过他其实不想活,可就是因为你救了他,他的生命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在银装素裹的北国,没有死在风沙漫天的戈壁,没有死在四季如春的江南,他活了过来,从此成为从京都贬谪而来的小相公的仆从,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尽头在哪里,他用一砖一瓦给自己造了一座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曾在世上出现过。他不爱花香,喜欢浓醉,讨厌粗俗的世界,向往童话故事,不相信箴言,却为天命所困,他活了一辈子,只是证明自己曾经出现过,不是作为文康年间坑蒙拐骗的茅山道士,不是作为昌和年间小相公的仆从,不是作为数百年间一个没有归途的流浪儿,而是作为一个有家的普通人。这种温情,你会懂吗?你给他点过一盏灯吗?这些年来除了那位小姐,你的心里可曾装下过别人?”
她抓着祝秋宴的衣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的心里装过他吗?装过我吗……”
不等他开口,她别过脸去,唱起招魂曲。
韩良见大河上方忽然风起云涌,给周梦安一个眼神,安排其他人离开,到最后岸边只剩下他们几人。
招晴贴着刘阳的耳畔,不倦地回唱,回唱,却始终没有再把刘阳的魂招回来。
天彻底黑沉下来,乌云翻卷,骤雨将至。
祝秋宴将她抱起来:“要下雨了,先把刘阳抬进去吧。”
“不。”她说,“不要再让他留在这肮脏的世间了,送他走吧。他本来就不想活了,是被迫活下来的,他已经存在过……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她在河心点了灯,将木船一周插满蜡烛,将鲜花都洒在大河里。
木船里的刘阳被烛火映照着脸庞,逐渐显露出温润祥和的面相。他的眉眼开始舒展,嘴角向上,伴着平稳的船身,渐入梦乡。
他彻底沉睡过去,化作一缕烟,消失于尘世间。
滚滚江流在一瞬停止了奔腾,闪电劈落半山,霁光照亮整座城市,千秋园宛若一只火红的凤凰,展开羽翼,振翅翱翔。
刘阳离开后,招晴躺进了木船里。
舒意一直站在岸上,见她倚靠在祝秋宴的怀里哭泣,见她的拳头发泄在他身上,见她抓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她睡在船里,他站在河里。
那是他们的天与地。
是她无法介入的规则。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人死去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可就在今晚,她看到了,刘阳的逝去快得像是一缕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墓地,没有碑铭,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