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坛微笑:“僧人每日修道朝圣,离涅槃最近,神鬼没有忌讳。你这个反应,我猜的应该是真的了?”
明坛闭眼,静静念了几句,都是舒意听不懂的佛典偈语。
“我上回见他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就是我说的那个男人。阿九,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舒意垂着脑袋:“对不起明坛,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谁。”
“不要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明坛握住她的手,那串桂花穗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跟她现在一样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况味。
“他一点也没有变化,我只是很好奇他的故事。”明坛眨眨眼睛,“小相公就是他,而你是他石碑上的妻子,对吗?”
“不是。”
明坛诧异:“啊?那还有别人吗?”
舒意说:“故事有点复杂,而且很长,你真的想听吗?”
明坛见她神色郑重,抿着嘴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阿九,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也许我能给你一点建议,可以让你快乐一点。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可以感觉到你正在为他痛苦。也许你的身边充满了故事里的因果,但我绝对是个意外,不是吗?”
舒意被说动了,天方夜谭的神奇,或许只有回归寺院,才有人愿意倾听吧?
她讲了很久,在长明寺秋凉如水的夜色里,在微凉月色映照的木板回廊上,明坛偷偷地给她准备了一坛青稞酒,听着这个漫长的故事,时而惊颤,时而平静,时而忐忑,时而感动,时而崇仰,时而落寞……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可以给你勇气,渡你过汹涌的河流。
明坛说:“其实你很爱他,是不是?”
舒意趴在回栏上,身子一晃一晃,望着空明的月夜。这是一个四海升平的年代,离故事里的他们太过遥远,但每一段情都在现实中重演。
仿佛昨日再现,字字珠玑,历历在目,悲从中来。
“我也不知道,他和谢意之间真的开始过吗?和我之间的那段很短的时光,抱着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心机,恐惧与爱意,他真的干净地爱过我吗?明坛,人世间的□□凡胎,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痛苦?”
明坛摇摇头,只是说:“痛苦是无法遗忘的,只能凭借时间淡化,但几百年过去了他尚且无法抽身,只能说明他不肯淡化那些痛苦,宁愿痛苦也要铭记你。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天道是公平的,施舍你什么,就会剥夺你什么。
有了钱,失去家人,有了名利地位,失去健康的身体,有了无穷的快乐,失去承受苦难的能力,有了理想,失去共同守望初心的友人……诸如一切都在平衡的得失中交替进行,有的肉眼可以看到,有的肉眼看不到,有的需要用心才能感受,有的却得用尽全力才能触碰到心意。
他得到了问天的机会,却失去了她。
她保住了谢家的财富,却失去了亲人。
他们一叶障目。
他们当局者迷。
“阿九,不要再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问问你的心。”
舒意扬起脸庞,在朦胧的醉意中,唇齿间化开久远的青稞酒的浓香。一面是她骑在骆驼背上,同父亲母亲们围绕篝火喝酒吃肉,欢声笑语时,灯火映照戈壁的场景;一面是在k3狭小的高包内,他翻箱倒柜找到被藏起的一盅酒,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喝时的情形。
一面是亲人,一面是爱人;一面是仇恨,一面是执念;一面是正义,一面是理想。
她的裙摆跟着她的晃动而晃动,在风声里,在滔流中。
忽的,她耳畔出现一个声音: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舒意猛的抬眸,盯着院子里的鸡蛋花树。
那句箴言不断地在耳边回放,回放。她想到千秋园里那些奇花异草,想到仰山堂,明园,雀楼亭阁,乃至书房全都一模一样的设计与摆设,即便是小到脚边的一株野草,位置也没有分毫错位,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抓着栏杆,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后快步奔跑起来。明坛惊呆了,追问道:“你去哪里?”
她远远地回道:“我去找他。”
好在江原码头24小时营业,多的是流连忘返的游客在大河沿岸徘徊。她上船时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孩也在等船,见她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裙子,被风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身材,男孩的目光忍不住好奇地落在她身上。
他们显然都是独自一人,和热闹的游客格格不入,占据着船的一侧,一前一后安静不言语。男孩长相秀气,五官透着一股爽净的灵气,哪怕夜里看到也觉得很亲近。
在他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落在身上,无法忽略之后,舒意回头看向他。
他有点腼腆,赶紧说:“对不起。”
舒意摇摇头:“你去哪里?”
“我去花市。”
“丽洋吗?”
“不是。”
舒意顿了一下,这条路去的方向,不是丽洋就是千秋园。她低头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
“啊……”男孩摸了下后脑勺,“我去找人,有点心急,想早点去等开门。你呢?”
“我也是。”舒意说,“我也去找人。”
“好巧,你之前去过那里吗?”他一边说一边拉开书包的拉链,翻出一本素描本,“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船在大河中快速前进,不断起伏,隔着两岸的灯火,一轮明月悬挂在头顶,仍是数不清的茫茫黑影,不太看得清素描中人物的脸,但舒意还是辨别出来,是一个女人。
一个古代的女人。
摇着团扇,穿着繁复的罗裙,眉心点着花钿,挽着发丝,簪着步摇。
“招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