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雪夜,她同父亲母亲刚从边境走货归来,途径大河旁的寒山庙宇,远远看见风雪中相携而走的一双人影。
重峦叠嶂的屏山浑河下,骆驼铃铛忽而被风吹响。
人影中一个女子回过头来,俏丽一笑,眼中却布满忧伤,很快就被风雪掩了去。是时年纪还小的她,只是觉得那个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哀愁,而她身旁的男子就更无以描述了。
单单一个背影,就让她陷入了悲痛。
舒意忍不住追问:“那一晚你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招晴仰起头,将瞬时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时间往前追溯几百年的话,应是谢意的忌日。
祝秋宴毫无意外地再次酩酊大醉。
你瞧他还站着,其实已经倒下。你瞧他还在走,其实已经死去。你瞧着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其实他的心里雪虐风饕,从未止息。
这才是七禅心冷的真实原因。
自谢意死去,七禅的每一日都在地狱,他才会如此悲不自胜,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痛到无法呼吸吧?
“我想不起来了,小姐。”招晴说,“我们是没有归途的人。”
招晴起身,告诉舒意治病期间的注意事项,叮嘱她一定要做好保暖措施,不可以受一点寒气,否则身体虚弱之时,寒凉入侵,会更加加重病情。
舒意想要送她,被招晴按住肩头,重新躺回了床畔。
不知道为什么,舒意总是觉得招晴没有说出实话,关于那一晚的真相。而她并没有一再追问的立场。
“小姐很紧张七禅吗?”招晴再次问了相同的话。
这一回舒意没有否认,只是说:“他帮助我很多,你们都是,我心里很感激,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但我总隐隐希望,他不要生活得如此艰难。偶尔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要开心起来。”
招晴低着头收拾针包,一圈一圈将泛黄的旧布包缠裹得紧紧实在,这才说道:“伤痛也好,隐衷也罢,万千都在七禅的心里。只要小姐开心,他就开心了。”
……
祝秋宴自躲去屋顶就没再偷听屋里的谈话,毕竟事关女孩儿家的隐疾,他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倒令小姐为难,因此闭起耳朵,悠哉地望鸟迁徙。
招晴临走前和他交代了一番舒意的情况:“她这病说是大河里留下的病根恐怕不尽然,娘胎里带出来的就更不像了,我瞅着倒像是诅咒。谢意的毛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在女儿家最虚弱的时候对她用虎狼之药,她虽万幸捡回一条命,但身子骨已然伤了。七禅,这是你种的恶果啊。”
祝秋宴先还上翘的嘴角,顿时垂了下来。
“既是命定,我只能尽力,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治好,但她这辈子很走运,吃喝都是最好的,身体也养得结实,虽然免不了疼痛,但每月一次鬼门关想必还有的挽回。你如今守在她身旁也好,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她受凉。”
招晴继续说,“千秋园琐事堆积,虎狼环伺,刘阳一个人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我最多再待一周,这一周我会继续给她施针,你最好能物色一个懂中医的女孩,等我走了也好替代我继续给她治病。”
祝秋宴勉强应下,硬着头皮问:“刘阳问候我祖.宗十八代了吗?”
招晴挑眉:“你说呢?以他的性子恐怕现在还在问候。”
说完,祝秋宴莫名地打了三个喷嚏,摸摸鼻子,自嘲道:“还真是,招晴你可比他厉害多了,我瞧着你才像是神棍。”
“不用在我面前强颜欢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恶果也好,善果也罢,只要你能够承受悲怆,面对残酷,继续走下去将带给你和她的种种局面,只有你能承受,没什么不可以过去。你瞧我们,当年呼天抢地深爱的人入了黄土,我们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招晴走后,祝秋宴独自一人在屋顶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成群的蜻蜓压着屋顶飞了过来,乌云滚滚,一场雷阵雨似在所难免,他才动了起来。
顺着窗台爬进去,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薄毯只将将盖住胸口,手和腿都还在外面,两腿交拢,露出被子下一缕不可捉摸的蕾丝边。
睡相是真的不太安生呐。
祝秋宴揉揉脑袋,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撑开柜子找出一床空调被,将舒意整个罩了起来。怕她被闷死,这才把她脑袋扒拉了出来。
偏雷阵雨来临前的一阵最为燥热,蝉鸣不断,虫鸟奔腾,身上的热气一阵一阵往上涌,越是这种时候,她踢被子的劲头就越足。
手刚拿出来,被角就压了下去。换成腿,立刻又被包裹起来。她在梦中不堪其扰,翻来覆去整个人都湿透了,偏就醒不过来,只好继续踢被子。
到最后被包裹成蚕蛹还不作罢,祝秋宴干脆两眼一闭,双手双脚抱住了她。
这回总算不动了。
祝秋宴舒了口气,满头的汗水不及擦拭,就对上小姐转过来的睡颜。吃得好养得好,皮肤也好得能掐出水来,又嫩又白,睫毛还长,一团乌浓压在柔和的眼角,美得让人情不自禁。
祝秋宴的呼吸渐渐缓沉了下去。
一颗硕大的雨滴砸在窗台,瞬时暑热消逝,拂来凉风。他努力调息,让自己恢复如常体温,身上不再散发奇怪的味道,这才往前挪,挪到俏挺挺的鼻子前,轻轻磕碰了下。
雨来了,一颗一颗砸在窗檐上。
祝秋宴的呼吸越来越轻,轻到几乎已经忘记呼吸,又往前一步,吻住小姐的眼眸。
浑身顿时如被电流走了一遭,一种相隔数百年的相似感再次卷土重来。
……
这是谢家的祠堂,里面供奉的是谢家列位先祖,位高者有长公主,权炙者有公卿丞相,哪怕汲汲于富贵的谢融,也是当朝太子太傅,虽在位多年无功无过,但也曾荣极一时。
煊赫朱门洞开后,月光漫过玉阶,谢意照旧一身素白,出现在寒冷的冬夜。
祝秋宴被张靖雪以长剑挟喉,一路推搡至门前,手中的狼毫蘸着墨,滴落在脚边。
谢意盯着那团晕染开来的墨,良久方才抬眸,倏忽间聚集的刺目光芒,直将张靖雪逼得连连往后倒退数步。
再定睛一看,谢府的守卫已齐齐亮刀,将他包围至角落。
他心中波澜不定,唯恐祝秋宴已背叛了他,可转念一想,若是背叛,以他才情必不会用如此蠢笨的方式,终至以身犯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