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石立在长长的石阶底下,抬眼便见摘星台上的楼阁已坍塌下来,在那座大殿的檐瓦之上烧成一团,像条咆哮的火龙。
“梦石殿下,此事也是由您查办么?”
抟云起身又跑去摘星台上监督众人灭火,凌霜大真人对梦石行了礼,问道。
“摘星台连出两件祸事,大真人预备如何与父皇交代?”
梦石却问。
“蕴宜公主一事,贫道确是始料未及,今夜摘星台又起火,陛下却并未召见……”纵是凌霜大真人在圣驾身侧多年,也始终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摘星台上投下的光影在梦石侧脸闪烁,他状似不经意般:“我至今想不通,要蕴宜入正阳教,长居摘星台清修,已是最能保住她声名的法子,她是刘皇后所出,贵为公主,她到底是在怕什么?竟不惜以死反抗。”
凌霜大真人闻声,沉默许久,方才一叹:“殿下是想问,明月公主在楼阁上的那四年吧?”
“大真人不是说,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梦石看向他。
凌霜大真人双手藏于袖间,拂尘靠在臂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位身着道袍的殿下。
当今圣上一心向道,奉正阳教为大燕正统,凌霜也因这份殊荣而安逸多年,但居安当思危,如今的朝局暗流涌动,而朝中的两方势力各有其心向的储君人选,然,刘皇后所出的皇子息琼与拥护他的那帮清流一般厌道恶玄,而胡贵妃所出的皇子息照自有胡家外戚势力帮衬,虽有意拉拢凌霜,但凌霜深知其态度暧昧,也并非可信的一方。
故而凌霜这些年来一直未敢参与朝中的风云变幻,但天子越发年迈,他也有些心急,不知该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
恰逢这位文孝皇后的血脉忽然归来,又那么巧,正好是出自白玉紫昌观的正阳教道士,与凌霜自然信守同一个道心,若能奉他为储君,何愁正阳教运势不昌?
“明月公主入宫时只有一岁,那时刘皇后尚在,但因陛下疼爱公主,担心刘皇后不会像亲生儿女般待她,便为她独辟一殿,亲自挑了宫娥嬷嬷尽心照看,他几乎每日都要去看望公主,并悉心教导公主,公主喜爱丹青,也是陛下注意到,并请翰林学士倾囊相授。”
周遭的宫人与道士提着桶来来去去,摘星台上烧断了木梁的声音不断传来,凌霜大真人嗓音徐徐:“陛下对明月公主万般疼爱,有关教导公主之事,他必亲力亲为,甚至愿陪公主玩乐,但在公主六七岁时,也不知为何,公主时不时地就要问起她的父亲荣王,她甚至哭闹着要回王府找她的父王。”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与荣王之间的恩怨,即便陛下当年登位时顾念兄弟血亲之情留了荣王一命,但陛下心中对荣王尚有十足的戒心与怨恨,按理来说,荣王的女儿,陛下必不会真心待之,可是殿下,明月公主是携异象降生的,她是我大燕的祥瑞,何况她的母亲是荣王妃肖神碧。”
梦石听他提及“肖神碧”这个名字,神情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如今既已归来,自然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他母亲文孝皇后的事,而知晓这些事,便也无法避免地知道几分那位荣王妃肖神碧与他父皇之间的旧闻。
据说,在他父皇尚未登位,还只是楚王府庶子时,他父皇与肖神碧便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少年相知却并未相守。
“难道……”
梦石心中有了个猜测,他的神情变得怪异起来。
“殿下慎言,”
凌霜大真人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个中内情不是殿下与贫道能够摆到明面上来说道的,荣王妃既说她是荣王的骨肉,那便是荣王的骨肉。”
“所以父皇是因明月惦念荣王,才会让她入摘星台?”梦石仿佛已窥见其中的些许隐秘。
“陛下对荣王本就芥蒂极深,他亲自抚养了明月公主几年,却仍不得她那般亲近,又听她哭闹着要见她的父王,他更觉心寒,于是一怒之下,便命贫道领公主入摘星台证心楼清修。”
凌霜大真人继续道:“贫道遵从陛下旨意,在楼中教导明月公主四年,但明月公主那时尚且顽劣,不肯静心修习道法,听贫道讲学,她贵为大燕的明月,贫道怎敢毁伤?甚至不敢重言。四年中,陛下每每前来探望,她必故意提起荣王,惹得陛下每回软下心肠来,便又被她浑身的刺给刺激得拂袖而去。”
“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贫道只得以一些清修之法约束她身边亲近的宫娥,凭此,她方才慢慢摒弃顽劣心性,静心修行。”
梦石将凌霜的一字一句都收入耳中,他不难想象,折竹提起的那证心楼中,壁上的锁扣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入证心楼时,几岁?”
梦石的语气听似平常。
“约莫六七岁。”
凌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须,道。
六七岁。
她在证心楼中,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父王,倔强了四年。
那是与他的杳杳一般大的年纪。
“殿下。”
凌霜大真人深深地凝视他:“贫道之所以愿与殿下说这些,只因殿下与贫道是一道中人,而明月公主与您之间,横亘着上一辈无法消解的旧结,荣王是害死您母亲的真凶,而荣王妃与您母亲也尚有积怨,她绝不会允许您与她的女儿走得太近,而今,她尚能在宫中行走自如,您以为,她会眼看着您去争那储君之位么?”
“殿下,您与明月公主,终不是一路人。”
——
半个禁宫都因摘星台失火而嘈杂喧闹,纯灵宫中守夜的宫人也因这一场火而消去了几分瞌睡,怕惊扰殿内歇息的公主,他们也只敢压低声音各自谈论。
却不知,他们的公主已不在殿中。
“如此说来,你是因你父王而入证心楼?”
树荫里,少年隐含醉意的声音在斑驳的阴影里落来。
商绒躺在麻绳吊床上抬起头,没有在那片浓荫里找见他,却在枝叶的缝隙里,望见如簇的星子。
“嗯。”
商绒轻声应,此时看不见他的脸,她却好似借着这夜风蝉鸣,更能将心底事说与他听:“我那时很小,蕴宜她们跟我说,荣王才是我的父王,是因为我父王不喜欢我,他不想要我,所以才把我丢进宫的。”
“我那时就想,为什么她们能与自己的母亲在一处,而我不能,为什么她们都有名字,而我只有一个皇伯父赐给我的封号,为什么我的父王从来不见我。”
她捏着那只折竹带回给她的纸蝴蝶:“直到父王在他奉上的青词里夹藏了这一页纸,我知道,他给我取了名字,他跟我说,我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可是因为这个,我就更想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