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宪想起了翠屏那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小模样,一张脸就板不住了,跃跃欲试的想要龇牙笑,勉强闭嘴清了清喉咙,他说道:“这也是个看缘分的事情,哪能——”
说到这里,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随后房门一开,正是翠屏。
翠屏回了京城,衣着也不一样了,此刻她穿着一身红白鸳鸯格子长夹袍,肩膀窄窄的,袖子短短的,露着一截子手腕,蹦蹦跳跳的就进了来:“明宪。”
张明宪昏头昏脑的迎了上去,抬手就开始解扣子脱上衣:“你怎么穿得这样薄?不怕冻出病来吗?”
一边说,他一边要把自己的外衣往翠屏身上披,翠屏推开了他的手:“不薄,这衣裳里头带着一层绒里子呢,又能挡风,又不像棉袍子那样窝窝囊囊的。”
她含笑向周围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继续对张明宪说道:“你们司令已经到我们小姐那里去了,小姐让我过来传句话,说是放你们一天假,让你们也上街玩一玩。还有——”她一拎手里的一只小皮包:“小姐还说了,给你们一人发三十块钱,好用来吃个小馆、瞧瞧电影什么的。”
屋内众人欢呼起来,翠屏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卷子五元的钞票,按人头数出数目发了下去。最后她拎着空皮包,向着张明宪笑:“原来都是你带着我出去逛,今天换我来带你吧!”
张明宪看着翠屏,心花怒放,牙齿是无论如何都收不住了:“那走?”
翠屏向着门口方向一晃脑袋:“走!”
两人当场就走,其余人等眼巴巴的看着,及至他们走远了,众人回过神来,一窝蜂的也出门去了。
厉紫廷的部下们,各自快活,厉紫廷本人,却是如坐针毡。
在万府的大客厅里,万里遥召开了一场姑爷展览会,欢迎各界亲戚朋友来家,参观自己的新姑爷。万家凰认为父亲的这种举动,已经无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万里遥自有一番理论:“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咱家添人进口了,往后还会有孙子孙女,我这一房绝不了户,让外头那些人都趁早死心。”
他回答得铿铿锵锵,厉紫廷对他又总是怀着一百二十分的耐心,结果就如同掉进了坑里一般,再难逃脱。万家的亲戚太多了,乍一看上去,还都是富贵模样,然而各怀心肠,有的一团和气,有的话里藏刀,还有一位叔叔,当场就对着万里遥翻了脸:“你是不是疯了?自己家里的侄子不要,把万贯家财留给外姓人?”
万里遥变了脸色,但是犹豫着没回答,还是万家凰开了口:“爸爸是个最讲人情道理的,虽说从其他几房里挑个男孩子,抱回来做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哪一个孩子都是亲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血脉连心,她岂是舍得送给旁人抚养的?爸爸若为了一己之利益,硬让兄弟家里骨肉分离,那岂不成了自私冷血之人?爸爸素来宽厚待人,这种事情,是万万做不出的。”
那位叔叔没搭理万家凰,继续对着万里遥说话:“万家的钱虽说现在是在你手里,可说起来也不是你一房的,是咱们爷爷挣下来的,你想把这家业白白送人,可以,但是得先把这家产重新的分一分,是你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是你的,我们可得拿走!”
万里遥的嘴唇有点哆嗦:“咱们万家,在上一辈就已经分过家了,这几十年,早已是各过各的日子,有像我这样守得住家业的,也有三哥你这样,稍微艰难些的,但你要是因为这个,就要跑来分我的家,那可真是开玩笑了。”
“我开玩笑?老五,我可没有开玩笑啊!我就问你,你这份家业这么留下去,将来还是不是姓万?”
“当然是姓万。”
叔叔转向了厉紫廷:“小子,那你是愿意嫁过来了?”
此言一出,厉紫廷霍然而起。
原来万里遥对着他唠唠叨叨,一会儿让他入赘做倒插门的女婿,一会儿要认他做儿子,他听在耳中,全不在意,横竖他也没有别的亲人了,等他和万家凰成了亲,万里遥可不就是他的父亲?万家和他可不就是要合为一家?但今天这个“嫁”字,实在是刺激到了他,而他刚站起来,万家凰已经迈步走到了他的前方。
“三叔,您这是怎么了?我家里又不是落魄的没人撑门户了,要请亲戚来做主,如今我们的日子正兴旺呢,家里又有人、又有钱,一桩一桩来的都是喜事,哪里还要劳烦三叔您来操心我们如何花钱享福呢?还是您眼看着不能来分一杯羹,所以心里急了?”
三叔一挥手:“这轮不到你说话!”
万家凰听了身后厉紫廷的动静,当即伸手向后一拦。厉紫廷属于武夫一流,会打架不会吵架,可此刻还没到动武的地步,况且厉紫廷那个身手,好得过了分,他一旦出手,打出人命来可怎么办?
“这是我的家,三叔到我的家里管起我来,未免太蛮横霸道了些。三叔若是看不惯我的言行,那也就不必留在我家里继续看下去了,回去消消气也好。”
“你这是要撵我了?”三叔冷笑一声,抬手一直指到了万家凰的鼻尖上去:“这里是万家,这家还归我们姓万的管,轮不到你个外姓人来撵我,要走也是你和你那个野汉子走!”
万家凰听了这番言语,气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就觉着身后的厉紫廷和旁边的父亲都要往前冲,可是另有一个更快的影子从门外疾冲而入,一头就将那三叔顶了个屁股墩儿。
那影子随即气喘吁吁的站定了,竟是冯楚。
冯楚的身上还带着凛凛的寒气,一瞧就是刚从外面进了来。万家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今天确实是该来——照理说,他昨天送完了毕家母女之后,在北京又无住处,就该即刻过来,可他昨晚没来,家里上下热热闹闹的欢喜着,也没有人问过他的下落。
三叔爬起来了,瞪着冯楚开骂:“这又是哪儿来的?”他转向万里遥:“老五你一个姑娘招了几个小子?”
冯楚二话不说,扑上去对他又是一推,两人立时缠作一团,其余众亲戚们,既惹不起刺头似的万老三,又不肯得罪家大业大的万老五,索性闹哄哄的只往后退,一时间竟连个拉架的人都没有。万家凰眼看着冯楚要落下风,正想上前将那二人分开,可未等她迈步,厉紫廷先走过去了。
他先是将那纠缠着的两个人硬扯了开,随即一手推开冯楚,一手抓住了万家三叔的领口:“万三先生,你太没礼貌了。”
他先前一直默然的坐着,起身后也是站在了万家凰的后头,万家三叔闹了许久,如今才是第一次正眼看清楚了他。看清楚了之后,三叔就有点怯——有点而已,不是非常的恐惧,因为料想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对方应该不会杀人。
他没想过“打”这个字,他觉着这小子是个直接就能杀人的主儿。
他瞪着眼睛不言语,于是厉紫廷慢慢的松了手。
他抬手正了正衣领,对着远处的万里遥点了点头:“好,好,老五,你看着外人欺负自家兄弟,你等着吧,我们兄弟几个回头就到六叔坟上哭去,哭他一世英武,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糊涂儿子来。”
话音落下,他扭头就走,亲戚队伍里,几名富态模样的中年老爷跟着他出了去,老爷们一走,又带走了几位太太和一小群少爷小姐。余下众人等他们出门了,这才嗡嗡嗡的又说起了话,其中一位三舅母撇了嘴说道:“什么东西!当初都是公公平平分的家,六老太爷自己有本事,如今五老爷才能这样享福,他们眼红什么?谁让他们没有六老太爷那样有能耐的爹呢!”
众人听了,心悦诚服——万家人口众多,每一辈都是大排行,排得乱七八糟,非有识之士不能算清。所谓“六叔”“六老太爷”者,乃是万里遥的父亲,而万里遥在万家里头,则是一位“五老爷”。
六老太爷乃是一位英豪,而且家里人丁稀少,人少,是非就少,花销也就相应的有限,万里遥虽然不成器,但也不是那狂嫖滥赌之人,他单是吃喝玩乐,又能吃多少玩多少?所以万里遥这一房“一枝独秀”,而万里遥在确认自己确实是鼓弄不出儿子之后,也便提前的昭告天下,要给女儿招个文武双全的上门女婿。
万家三老爷的那一份心肠,旁人都知道,万家五老爷的这一番思量,旁人也明白,众人看着,就感觉各有各的道理。如今万三一派负气走了,留下的万五一派七嘴八舌,所说的话就全都顺耳了许多。
厅内的气氛一时缓和了下来,万里遥看着面前众人,勉强的轻了轻喉咙,换了副表情,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请诸位移步,到旁边的暖厅里坐坐去。
众人也感觉这大厅像是一处战场,还是换个地方为好。等人群离去了,万家凰转向冯楚:“你怎么才回来?昨夜是在哪里住的?”
冯楚还是有点喘:“昨天安顿好毕二小姐她们时,已经是半夜了,我想那个时候再来敲门,也不方便,就找家旅馆睡了一夜。”
万家凰神情不定,脸上的颜色还是不甚好看:“多谢你方才出手,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只是下回可别再这样了,你哪里是个能打架的人?真要动起手来了,你不是静等着吃亏吗?”
冯楚答道:“我本也没想过要和谁打架,只是那时候在门口听见了那么难听的话,心里一气,就冲动了。”
这是实话,他今日回了万府,本来是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想要重游这记忆中的童年乐土,哪知刚到大厅门口,就听见了个粗喉咙在里头撒野,野得简直就是骂到了万家凰的脸上去。他再文弱,终究也还有着青年的感情和脾气,别说他现在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个子了,就算倒退十几年,就算他还是个小不点,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自己得保护二姐姐。
万家凰那一颗心还气得怦怦直跳,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再说几句话,可是直直的站在大厅中央,她又真是半个字都不想讲,只愿能这样沉默的站下去、静一静。
厉紫廷站在一旁,同样是无话可说。
他被万家的亲戚当众羞辱了一顿,多少年没有受过辱了,然而没办法,他总不能像对付敌人一样回击他们,他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