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徐行坐在对面,她并未立即答应下来。桌子上的灯忽然闪了一闪,落下一小朵灯花。她就着这点模糊的光,卸下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
没了镜片的遮挡,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顾徐行有一只眼睛是没有神的,钟翮与她沉默相对,她在等顾徐行的承诺。
顾徐行也清楚钟翮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点头,她今日任由陆嘉遇喝醉也不过是因为不想让他听到这么一番剖白。而那场祭献她也从几个路过的鬼修那边听到过,钟翮只说对她了一半实话。
“钟翮,你听过一个词吗?夜月楼笙。”顾徐行抬了头,目光像是一道能够穿透一切的利剑,刺进钟翮魂魄里看看这一番话是假是真。
她怎么说也曾经是药谷四圣之一,若按辈分来算,钟翮是得叫她一声前辈。可钟翮对上这样的目光毫无畏惧,那双灰色的眼眸染上了烛火的光,瞧着不知道怎么倒是生气了许多。
顾徐行眯了眯眼,自顾自说下去,“那是魔族对楼家先祖的敬称,在钟鸾证道之前,魔族也有一手遮天的时候,他们与我们修行不同,用不着三年一小劫五年一大劫的大浪淘沙,修为增长全靠吞噬,在早些吃人的时代可不是正好。”她叹了口气,“他们什么货色没见过?自从楼千秋被封都多少年过去了?这盛名犹到如今,他若是真死了,怎么魔族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了钟翮脸上,钟翮笑了笑,“我便知道瞒不过你,但魔君确实是死了。”
顾徐行挑眉,“魔君未死,新君已立。”钟翮低头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水。
便听对面‘咔嚓’一声,顾徐行手里的杯子被捏碎了,“你?!”顾徐行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来一句,“真当胡闹!”
钟翮不意外顾徐行这样的反应,在对方快被气死之前,她轻声道,“新君是个人。”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只说三分就明白了,顾徐行掸了掸衣上的茶水,“楼家后人?”
“嗯。”
若是魔君死去,魔气无处收拢必然会祸害一处生灵,或是瘟疫横行,或是家畜发狂,这已经是最轻的了,可前两日除了悬钟云再无其他。故此顾行云才推测魔君未死,可若是魔气溶进血亲也不是说不通。
顾徐行思量半刻,叹了口气,“太冒险了,若是她受不住,发了狂……”
“那我便亲手杀了她。”钟翮目光沉静而清醒,“徐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连挣扎的时间不给她。”
话已至此,便无法在继续下去,顾徐行垂了眸,“钟翮,你有数便是。”
钟翮没有说话,像是默默答应了。
顾徐行长叹一声,定定凝视了她片刻,“钟家少主的垂青,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受不受得起。”
钟翮心里一松,顾徐行这话便是答应了的意思,她勾唇笑了笑,“受不受得起不是他说了算的,得看我肯不肯给。”
这件事解决起来其实也很容易,要办喜事的人家不多,还有两日便要成亲,府中自然好一番打扮。钟翮带着陆嘉遇去两家府中蹲了个点,将府中房间布局摸得一清二楚。
钟翮的想法很简单,陆嘉遇是纯阴体质,在以假乱真做祭品这类事情上从来都是轻车熟路。找个机会让陆嘉遇假扮新郎便是了。
那一家是县丞的公子,从小据说体弱多病,从未出过深闺。钟翮站在房上思忖片刻觉着这事情还是不能硬来,毕竟谁也不知道阵眼若是开开了,周围能波及多少。
顾徐行听完钟翮的意思,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烟杆,“你说得也有理,不若这样吧,我跟你们一起去,她们家年前欠了我一个人情。”
正月十七,花灯还未褪尽的时候,顾徐行提着一瓶花雕酒上了县丞府的门。她叼着细长的烟管伸手扣了扣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出来的是一位老管家,年纪瞧着六十多了,头发花白,大抵是府中近来有喜事神色间满是活泛的喜气,顾徐行她是认得的,正是前几日来为他们家正君治病的神医,“顾大夫!您怎么来了?我家夫人还说要让我今天下午去给您送喜帖呢。”
顾徐行笑了笑,“管家您那腿膝盖可还好?我们今日来正巧有些事情,一会儿走的时候我给您留一副方子,您先用着。”
老管家一听这话,心里更是熨帖,“嗨,我这把老骨头哪用得着您废这个心思,快进来吧。”
顾徐行避开老管家想要接手中东西的动作,“这后面二位是我朋友,此行正是为你家公子出嫁这事情,所以还请跟我讲讲李夫人在吗?我们是在是有事求见。”
她这话说得惬意,听不到的人只会觉得过门串亲戚罢了。
管家一瞧顾徐行的神色便知道她却有正事,于是也不耽误,“您稍等,夫人与主君正在府中,我去请,您先在前厅坐坐。”
顾徐行点了点头,老管家便匆匆而去。
陆嘉遇有些担心,“这位夫人会同意么?毕竟亲儿成亲不是小事,随随便便耽误怕是不愿意的。”
顾徐行笑,“小嘉遇真是可爱,年纪不大担心的倒是多,这些事情交给你师尊便是,哪用得着你皱眉?”
“我……”陆嘉遇被这位前辈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钟翮瞥了顾徐行一眼,视线最终落在陆嘉遇微红的耳朵尖上,“她既然是县丞,又怎么会不知道新郎暴毙这事呢?怕是心中亦有顾虑。”
陆嘉遇微微点了点头。
顾徐行坐在对面吹了吹茶水摇摇头笑了,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几人都坐正了些。
“顾神医!您怎么来了,早知该备一桌宴席来招待你,失敬失敬,这位是?”李璟一身青衣眉目慈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顾徐行侧过身,“这是我本家妹妹和她徒儿,今日特来拜访夫人。”
钟翮亦颔首一礼,“叨扰夫人了。”
李璟摆了摆手,“姑娘客气了,上座。”
管家斟了新茶,又摆了些喜糖在几人身侧,些许是瞧着陆嘉遇年纪小,便多给塞了几颗。
闹得陆嘉遇有些不好意思,“多谢管家了。”
李璟认出来陆嘉遇,“哎?公子可是前几日来除巫的人?我听闻那日走的时候公子还受了些伤,如今可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