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不是一两日就能做成的事儿,御驾却不能一直停在保定府不回去。胤祺这一回的身子倒是争气得很,没过几日就已活蹦乱跳得看不出半点儿虚弱不适,康熙提了几日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留下匆匆赶来的凯音布陪着于成龙一块儿赈灾,便传旨叫摆驾回京了。
老九早就先回了京城去掂掇卖蝗虫的事儿,十三阿哥则被胤祺刻意留在了下头磨性子——从先头儿这小子说的话就能看出来,这个小十三一路有自己护着,毕竟还是走得太顺了些,虽说胸中格局不小,却终归是个贵公子哥儿的脾气,总差了那么一点儿稳妥踏实。他可不舍得叫这个弟弟进宗人府里头去打磨,只盘算着就这么扔下去脚踏实地的办几年差,能磨成什么样儿也就是什么样儿了。
干什么非得把胸中的傲气都磨没了才算可靠?在一代能臣干吏和一个飞扬耀眼的弟弟之间,胤祺毫不犹豫地选择后头的那一个。他养出来的孩子,最好是那种拳打前山理藩院,脚踏后海畅春园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用不着跟着他似的这么一步一步盘算着走过来——要算计谋划,要打熬心力,有他一个却也就足够了……
在五爷的幕后指挥下,九阿哥的蝗虫米分在京城迅速打开了销路,不仅把先前搭出去的银子尽数捞了回来,在捐出去了一半儿之后居然还是赚了个盆盈钵满——只可惜大赚了一笔的九爷还没等高兴,得了的钱就都被自家五哥入了辛者库,只说这一回出料出工出地方的都是辛者库,攥来的钱也自然该是人家的。可怜九爷赔着本儿赚吆喝地跟着辛苦了一通,最后居然只得了自家哥哥塞过来的五千两红包,拍了拍脑袋就被打发到边儿上自个儿玩去了。
当弟弟的扑在额娘怀里头眼泪汪汪地哭诉,当哥哥的却正坐在京城第一大酒楼知味楼里头,饶有兴致的听着边儿上几桌正眉飞色舞地把所谓蝗虫米分越吹越神——京城的爷们儿都是要面儿的,平日里就自认龙精虎猛,更不可能吃了这神药反倒不行了。眼见着吹得几乎都没了边儿,居然还有拿蝗虫米分喂蝈蝈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反正捏着蝈蝈葫芦的那位爷振振有词地说他这只“大将军”吃了蝗虫米分之后越发的凶悍,连着斗倒了城西的“独一斗”跟城南的“威震天”,下头也是一片没了儿的赞扬,叫人听着都觉这蝗虫米分实在厉害得叫人心动。
“说的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是这话儿本来就是我编出来的,我听着都该信了……”
接过贪狼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胤祺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轻笑着摇摇头,忍不住由衷地叹了一句。贪狼正一丝不苟地用茶水烫着碗碟勺筷,闻言却也是不由失笑,将碗碟细细拭净了放在胤祺面前:“说来也怪,真话没有人愿意信,假话却跟插了翅膀似的自个儿越传越远——听说京城里头的几个药铺也都开始收蝗虫米分了,还有偷着下去各县府自个儿收的,出的价钱也高,不少百姓都不再跟官府交换,转而卖给他们了。”
“正常。就连盐道还有那贩私盐的抓不尽呢,一个蝗虫米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咱也没拢着只准官府干,他们有什么不能下去收的?这么着老百姓得的钱还多——咱当初折腾这事儿也就是为了赈灾灭蝗,只要有这个效用,谁给钱谁占便宜都是一样的。”
胤祺淡然一笑,眼里却划过一丝淡淡的利色。这次的蝗虫米分闹得实在有点儿大,大得仿佛还有另外一只手在推波助澜——他不愿打草惊蛇,却也不打算坐以待毙。小九儿的生意刚开始做大就被他给掐断了,还有成堆的蝗虫米分堆在仓里头等着发放,他倒要看看那一只幕后的手到底要把这件事儿推到一个什么方向去,再好好儿地立一立这郭络罗家做生意的规矩。
脑海中念头纷杂一闪即逝,眼见着下头两个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走上来,胤祺便收了这些个隐晦的心思,含笑拢了扇子起身迎上去,俯身轻施一礼道:“学生胤祺,见过方先生、戴先生。”
他演了两辈子的戏,最擅拿捏的便是这三分风雅温润、七分清贵天成的气势。如今不过是含笑施礼,便已叫一向清高孤傲的戴名世心中微震,原本对着这些贵公子哥儿的隐隐轻视尽数散去,由衷还过一礼,俯了身诚声道:“罪民戴名世,见过恒郡王。”
方苞在南书房伴驾已有多日,更是早见识过这一位五阿哥的本事的。含笑望着这位老友终于诚心诚意地对着这位救命恩人拜下去,自己却也是端正了神色,郑重地冲着胤祺施礼道:“多亏王爷仗义搭救,叫多少无辜之人免遭不幸——深恩难报,请受方苞一拜。”
“方先生,不必如此。”胤祺地托住了他,含笑冲着往三楼雅间的楼梯一侧身,示意他此间并非说话的地方,“楼上备有酒菜,二位先生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叙如何?”
第136章 面谈
这一顿饭,胤祺其实是替自家皇阿玛来请的。
和只做了个序的方苞不同,戴名世毕竟是《南山集》的执笔,纵然罪名可免,却也已注定不能再在朝中留任。康熙有心向天下做出个宽仁的姿态来,便嘱咐着胤祺想办法将此人保下留待后用,可胤祺又是个常年不在府里住的,想着自家九弟反正已在学问一道不可救药了,老十三倒是正缺个能正经教一教念书的师傅,就谋划着能不能把这一位戴南山忽悠到十三家府上去,还特意把方苞也一块儿忽悠了来作陪。
“在下已是戴罪之身,活命便是侥幸,又有何颜面忝居于皇子府上……”
戴名世经此一难,早已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听了胤祺的话却也只是苦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胤祺却依旧只是淡然浅笑,亲自将他替酒满上了,又温声劝了一句:“先生才名举世皆知,《南山集》晚辈也已拜读过,笔力雄浑才气浩瀚,对时局更是针砭时弊入木三分。有此大才,本就不该隐没于山野之中,更不该枉受牢狱之苦。”
斟酌着语气背了一遍李光地写给自己的古文赏析答案,胤祺打量着戴名世仿佛隐隐渐缓的神色,忽然垂眸浅笑,开口时竟忽然带了几分赧然:“不瞒先生说——若不是我老不在京城待着,怕先生在我府里无人奉养,就直接把先生接到我府里头去了。想着叫小九儿侍奉先生,可那臭小子又是个四六不通的憨货,怕糟蹋了先生的学问,十三弟心性纯善刚直不阿,天赋又是我们兄弟里头顶尖儿的,想着怎么也能配得上先生大才,这才壮着胆子请方先生帮忙说合……”
他眉眼本就生得温润柔和,这一笑更是彻底敛去了原本的天家贵气,倒显得更像是个腼腆又乖巧的青年书生,叫戴名世忍不住想起了自家的幼子来,心中便也不由软了三分:“承蒙王爷厚爱,戴某本不该推辞——可在下毕竟声名已污,若是有心人以此来做文章,只怕难免要连累十三贝勒,在下又如何有颜面立身于贝勒府中?”
“先生不必忧虑,有我在,这有心人的文章是做不成的——纵然做出来了,随手烧了也就是了。”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语气温和笃然,却又仿佛带了不容置疑的淡淡傲气。自与两人见面起,他先是以学生自谦,后又执晚辈之礼恭顺,末了又换了为人兄长的请求托付,几乎叫方苞和戴名世忘了正是这一位恒郡王雷厉风行破开了这一场必死之局,求得万岁回心转意,才换得了众人如今的一丝生机。想起李光地转述中那一日的情形,方苞的心绪却也不由隐隐激荡,一把扯了老友的腕子轻笑道:“老弟,王爷与我们有救命之恩,更替我们洗刷了一身污名,纵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你若再行推脱,可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戴名世被他忽然点醒,慌忙起身想要解释,胤祺却已含笑跟着站起,顺势拱手作揖道:“先生受得苦太多了,如今已不必再委屈求存,还请放心在十三弟府上住下。十三弟是个好孩子,会对得起先生的学问的。”
“戴某何德何能……”戴名世长叹了一声,终于深深拜倒,哽咽着诚声道:“蒙王爷厚恩,无以为报——在下必将倾尽所学,以酬此知遇之恩。”
胤祺对戴名世的了解并不深,虽曾翻阅过《南山集》,却毕竟只是为了替其脱罪,重心都放在了有没有反清复明大逆不道的言论上头,对其文章才学的认识实在没多深刻。此时听其言竟似有所指,又瞥见方苞眼中一瞬闪过的惊愕之色,心中不由微动,面上却仍是一片温然含笑,双手将对方搀起:“有先生此言,晚辈感激不尽,又何感言恩?先生快请坐——正事儿咱们说完了,这一桌子好菜可还是不能浪费了的……”
说是五阿哥请客吃饭,可胤祺的胃口不好,又不能饮酒,其实还是多由贪狼代饮与两人作陪。他毕竟曾师从于张英,又为了今日会面特意扯着李光地临时抱佛脚了一番,背下了不少的台词,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倒也总算守住了不知究竟是谁给他定的“博学广识”的人设。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见着天色已然渐晚,胤祺特意着人将方苞送回了住处,又亲自陪着戴名世到了十三贝勒府上。胤祥早就从下头回来了,听说自家五哥给自个儿找了个老师,一早儿就在府上候着,听着人报就忙快步迎了出来。
《南山集》的案子闹得不小,胤祥自然也是知情的。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打一开始就对戴名世等人的遭遇同情不已,如今见着五哥把人搁在了自个儿的府上,下意识就觉着这是交给自己来护着了,自然而然就升出了浓浓的责任感来。一路亲自将人迎了进去安置妥当,转头就跟着胤祺把胸口拍得咚咚响:“五哥,你放心,人我准定给你看住了,谁都别想动一下儿。”
“给你是叫你当老师的,旁的事儿有我管,用不着你操心。”
胤祺听着他这语气就知道这臭小子准是给想差了,不由失笑摇头,抬手敲了一把他的脑袋:“戴先生是有真学问的,平日里要虚心些求教,多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啊?哦……”
胤祥摸了摸脑袋,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胤祺一向对这个弟弟很是放心,笑着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点头记下了,这才带着贪狼上马回府,心里头却在盘算着要不要再去找李光地唠一唠,问问这位戴先生是不是有些个别的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