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国强向来不多话,脾气也好,对小辈儿也不虎脸,是严家湾国字辈里最和气的老人。
严江又是年轻一辈儿中唯一没出去打过工,小日子还过得最不错的一个。不单一家三口都住到了镇上,自己还开车赚有小钱。
至于严澈,那更是不用说了。虽然难得回家过年,但是众人还是把能和他说上话当成一种荣耀,不管怎么说,毕竟严澈可是严家湾第一个大学生嘛!
因此,他们差不多吃完年夜饭,两个婆姨也利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净后,湾里陆陆续续就有人过来串门了。
老人小孩、年轻的男人女人,一下来了十多二十个人,还个个都带了一些零嘴儿。
眼看人来得越来越多,屋里越来越挤,张超英和赵翠花暗地一合计,琢磨着外面天气还不错,干脆让力气大的汉子们去湾里搬了几张大桌子,取了十几条长凳子。
打开那几个亮堂堂的百瓦灯泡,就在竹楼外的院子里支了几桌,上面摆满了瓜果零食,把屋里的彩电业搬到了竹楼走廊上的小桌上,正好坐在院子里闲聊唠嗑的时候,还能看春晚。
后面来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居然带了几副麻将,索性又开了三台。
小金小银在初初刚有人进屋来的时候,一个闪身,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严家陵找了几圈找不到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过来串门的几个小孩跑到院外,放起了烟花来。
……就这样,严澈家院子里一下热闹腾腾,变得比镇上茶馆还热闹。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藤子都带了几罐啤酒和一包香烟,独自一人悄悄地爬上了雾戌山。
其实,在开饭的时候,藤子都就有了想逃的冲动。
看着人家家人团聚,藤子都心里的别扭难受只有他自己清楚。
曾经,他不屑于这种一群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围着满桌子油腻腻的饭局,觉得俗,觉得那是暴发户才做的事。
而今,他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甚至发现……他在羡慕着、嫉妒着严澈拥有这样的温馨亲情。
越是看着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风生,这种滋味,纠结得令他眼眶发热,鼻翼发酸。
爬到了雾戌山山顶的草亭,藤子都靠着草亭的柱子望着黑漆漆的天空,一股温热的液体悄悄从眼角滑落到了脸上,整张脸变得冰凉。
听着山下热闹的喧嚣,藤子都更是忍不住伸手按住胸膛,感受着内里跳跃的心脏,嘶哑着声音,一声几不可闻的“爸”从翕阖的嘴唇中溢出,淡入冷风里。
这一声称呼是老爷子在离世时,凭着最后的力气对他的请求。
虚弱的老爷子躺在那雪白的病床上,不似平常那么精神抖擞,狡诈干练,也不若平日那么声若洪钟,目光如炬。
那眼神,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带着期待,带着恳求地看着他,等待他喊一声“爸”,等待他一声原谅地称呼得到救赎……可是,他喊不出,喊不出来啊。
那时的他面上毫无表情,用冷冷地眼神看着老爷子,看着老爷子怎么咽气,然而心底却在热滚滚地翻腾,数十年来的各种记忆画面蜂拥而至,乱七八糟,搅合得他一阵阵的躁乱……明明嗓子很痒,几乎应了老爷子的请求,一声“爸”即将脱口而出时,那一个字被他生生哽在喉咙,梗得嗓子一阵阵痉挛的钝疼。
老爷子……就那么热切地望着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用尽一生的慈爱地看着他,直至瞳孔变灰,消散,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