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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2 / 2)

“喏。”仇开济仍是一张慈眉善目的大笑脸,临走时十分乖觉的将殿内听候的小太监们一并带了出去。

太女妃进入内殿时皇太女已经拆去了发髻,床帐半阖,露出里面隆起的衾被和鸦羽似的一捧头发。他自觉应该说点什么,殿下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几乎没有当众表达过对某人的喜爱或厌憎。

“睡着了?”

锦衾动了动,半晌,里面闷闷的传出一声:“还没。”

他脱去外衣躺在她身边,不一会儿,小娘子自己翻过身来,钻进了他怀里。

久违的梅花香气泠泠绕在鼻尖,姚琚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她的头发:“怎么了?”

冯献灵紧闭着眼睛,没头没尾道:“老师启程的日子定下了,四月初一。”

他于是了然,认真轻柔的嗯了一声。

小娘子不知神游何处,沉默片刻后突然问他:“假如我某天不见了,你会去找我吗?”

这话比刚才那句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姚君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看她。且不说堂堂皇太女为什么会不见、她若不见了他怎么可能不被问罪,人海茫茫,仅凭他或姚氏的力量,要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他发觉自己无法违心的说不。妻子不见了,丈夫怎么能恍若无事,以‘人力微小’为借口继续自顾自的生活?

郎君低低反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冯献灵呼吸一窒,陡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狼狈感:“只是随便说说……”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整个天下陪伴她最久的人,这既令她安心无比,又使她隐隐的有些罪恶。彭公已经老得快死了,耶耶阿娘大概也会走在她前面,弟妹各自成婚、朝臣不断更新迭代,就算有孩子,想必也看不到他们白发苍苍时的样子。

古时君王们恐惧衰老,到处寻仙问药以求长生,可长生有什么好呢?亲朋骨肉一个个离去,只留自己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乐趣?

“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

四月初一,彭掞动身回乡。四月十二,金山公主辞别女皇皇夫,西往小勃律和番。

没有人知道李逊离京的前一天傍晚,淮阳公主在长广王府直等到宫门下钥。她终于想通了,有错就得认,如果李逊因为李降儿的悲剧记恨她一辈子也是她应该承受的,这段友谊弥足珍贵,就算结束她也不希望是以这种……拖泥带水的方式。他是她唯一的玩伴和朋友,理当得她坦诚相待。

可惜当日李阳冰被同僚们拖去饮酒,下值回家已是半夜,婢女通报说二公主来过了,给郎君带了两罐盐渍青梅。

他爱拿这个佐酒,又酸又咸,还脆津津的,丢一颗进嘴里,马上就口涎直冒。犹记当年冯月婵为了取笑他,特意给自己的猞猁取名叫青梅。

那只猞猁还是他帮她挑的呢。

“知道了。”夜深了,他到底没高兴打开来吃。

金山公主离京后不久,神都爆发了一桩命案——跟随安息王子来朝的突厥伴当突然暴毙,尸体从护城河里浮出来时周身都被泡烂了,面目模糊,腐肉森森。据京兆尹元耀上奏,与他一同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初步断定是汉人,两人身上都带着利刃造成的伤口,尤其是剌思磨,几乎是被一击割断了喉管。

“那具无名男尸呢?致命伤是何处?”

王少詹事哆嗦了一下:“被人用蛮力打断了数根肋骨,腹内出血而死。”

冯献灵蛾眉微蹙,直觉此事不寻常。若说是二人械斗、互相致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进护城河里?若说凶手另有其人,将他们分别杀害后逃之夭夭,为什么不干脆在尸体上绑块石头,或者一把火烧掉他们,彻底毁尸灭迹呢?

抑或……此二人同时浮出水面只是个巧合?

观楼

事涉两国,又关乎两条人命,案件多少引起了一些关注。不日汉人男子的身份水落石出,原是一名仗剑漂泊的游侠儿,平素贪杯好酒,遇事又爱逞勇斗狠,身边俱是些酒肉朋友。他半年前来的神都,因为生活拮据一直借宿在城郊一所寺庙中。

据庙里的僧人透露,其人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大半个月都不露面,因此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天遇的害,与突厥人从前又有没有过仇怨冲突。

安息方的说辞就更模糊了,二王子理直气壮道:“他只是我的伴当,并不是我的奴仆,难道去吃饭如厕也要向我一一报备吗?”

一连数日无所进展,端午节前案子被草草了结。元耀请示过至尊后将卷宗转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共审,最终将事情定性为‘持械斗殴以致误伤毙命’。其中作为凶器的‘械’始终没有找到,一说是游侠身上的佩剑,落到护城河底捞不上来了;一说是突厥武士的弯刀,扭打过程中被汉儿反手拔出,一刀致命。众说纷纭,奈何案子已了,不出三日百姓的谈兴也淡了。

五月初五,龙舟竟渡。洛河北岸人声鼎沸,大片临时搭成的观楼、席棚连甍接栋,姚琚高坐楼上,饮了一口冰镇过的樱桃蔗浆:“那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冯献灵生性怯热,身边摆着两座冰鉴依然汗出不断,闻言轻摇团扇道:“安息那边倒是摆出了必须严查的架势,奈何事发多日,线索寥寥。”

至尊摆明了不想再为此事纠缠下去,朝中异议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刚被封为校书郎的韩侑借醉作了几首绝句,讽刺三司草菅人命。

太女妃洗手剥荔枝:“听殿下的口气,仿佛很欣赏他?”

她顿时一噎,小心翼翼的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确定其中没有吃醋嫉妒之意方道:“他是朝廷命官,虽然品秩低微,但在其位谋其政,以毕生才学辅佐天子、谋福于百姓才是他的本职。至于私德如何,自有御史监督纠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实话,殿下并不在乎韩侑是否看得起她,看不起又如何?不还是要对女皇俯首称臣、对她行跪拜大礼吗?夫为妻纲,君为臣纲,道理是一致共通的——谁掌握了更大的权力,谁就能制定规则。天下女郎对丈夫处处礼敬都是出于真心和爱意吗?若是如此,哪儿来的妒妇怨女?又哪儿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倘若崔十六娘有权自己择婿,她还会嫁给韩侑吗?

崔娘子不得不认下韩崔氏这个名号,在丈夫面前自称‘妾’,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名声(对父亲孝顺、对夫主谦恭),以顺利融入时代,得到更舒适的生活。一如韩侑从未认可过她,认可女子亦有才华德行,依然不得不匍匐在御座之下。

从她所在的观楼向西,不出两百步便是崔家的凉棚。冯献灵吃了几个荔枝,突发奇想道:“明年端午,我们把三娘也带出来吧?”

崔氏嫡支暂且不提,南祖房的家教倒是不错,若有年纪相配的郎君,何妨为寿瑜留心一二。

姚琚猛地呛了一声:“三公主今年才七岁。”

“……青梅竹马不是更好?”

李逊离京后冯月婵短暂的颓丧了一阵,很快又振作起来,恢复到从前满城疯跑的状态。母皇亦似忘了子午亭选婿一事,再没提起过驸马相看事宜。

“皇室公主大多十五出降,总不能拖到十四岁再开始处理此事。”何况……殿下直觉至尊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在犹豫、在取舍。母皇虽初显老态,还没到忘性如此之大的地步。

太女妃正待说些什么,帘外独孤俱罗忽然道:“殿……娘子,启禀大娘子,校书郎韩侑之妻、崔门十六娘遣了家奴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冯献灵与姚琚对视一眼,狐疑着发问:“来做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这座观楼的主人是谁,好端端的,派人来做什么呢?

独孤将军显然已将人仔细盘问了一番,清清嗓子镇定回话:“说是出门带的冰用完了,今日端阳佳节,满城人潮如织,驾车回去取未免不便,若娘子有所余裕,愿以双倍市价向娘子购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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