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正是柳条抽芽的时节,聂儿坐车去上课的路上惊喜地发现许多花坛里的花儿都开了,红的、黄的、紫的,鲜艳的颜色明晃晃地扎眼,但是天气从三月起就不好,灰蒙蒙不见太阳,连日的淫雨霏霏。
早上要求到班的时间越发早,开始要求七点,现在变成了六点二十分,聂儿每天早上只好五点起床,十五分钟解决洗漱和早饭问题,因为担心吵醒阿婆,她每天早上特地蹑手蹑脚,拿筷子都不发出一丝摩擦声,可是今天早上阿婆起得比她还要早。
床头桌边是一堆剥剩下的核桃,齐落落的核桃肉堆在壳旁边,她没用坚果钳竟然全部用手剥开,左手拿住坚果,右手用力一掐,只是每次掐核桃她的手都在颤抖。
聂儿把书包放一边,坐在床侧,刚坐下便感到床上一阵冰凉,可是被窝里是有人的,一晚上居然没能聚集丝毫热气,聂儿心疼:“起这么早干什么?”
阿婆笑着看她,“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我看你天天晚上熬夜做题,还不得吃点核桃补补脑啊?”
“阿婆——”聂儿拉长声音,“别做这些没用的,我不喜欢吃这些,我看你这几天越来越不好,明天我请个假咱们再去医院一趟。”
她不答这话,转而说:“聂儿啊,你看这些核桃又大又香,你拿一些去学校,课间闲了再吃。”
她举起一把核桃仁,指甲已经被坚固的核桃壳磨破,微微泛白,聂儿一眼扫过去,也已经注意到她的指甲,怕她继续劳累,聂儿硬了心,“我不要,你别剥了,剥了我也不吃。”
“聂儿……”
“好了,我得去上学,到时间了。”聂儿打断她的唠叨,最近她说的话越来越多,可总是没头没尾。
“聂儿……”
把她的声音甩在身后,聂儿背起书包几步离开家门,她没有看见阿婆浑浊的眼睛里那滴寂静的眼泪。
她没穿拖鞋,被窝里其实比地上好不了多少,都是冰凉彻骨,冰窖一般。一步一步走到门口,亲眼送聂儿离开家门,她的聂儿又高了,脸上没有因为高考的压力瘦削,反而因为她做的营养餐多了几分婴儿肥,她满意道她的小聂儿终究长大了。
下午三点二十分,化学老师正在讲一道电化学的题目,班主任匆匆跑进班级打断了讲课,化学老师挑眉看他,全班都看向刘亚美老班,他深吸一口气说出:“刘聂儿,你过来一下。”
聂儿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位置上站起来。刘老师加了一句,“带上书包。”
聂儿忽然就恐惧起来,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疼,拽起书包就跟着刘老师跑。
景瑜担心,“不会是家里出事了吧?”
“你干什么去?”锦钰扯住她,景瑜生气地说,“崔依净不在,万一她真的是有什么事,总要有人陪她。”
锦钰无奈,“那也轮不到你,她父母自然会处理。”
傻傻的景瑜这才安静,可是,为什么她一次都没有听刘聂儿讲过她的爸爸妈妈,这真是奇怪,这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从来不会说我爸爸,我妈妈怎么样,她只会说我阿婆今天怎么样怎么样。
班级里很快肃静,化学老师敲敲黑板让所有人回过神听课,教室后排的成宗木放下手里的黑色水笔沉思着。
刘亚美和聂儿一层层跑下楼,聂儿气喘吁吁,却还是没有得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到了一楼的走廊,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刘亚美接过电话,很快他停顿几秒就把手机递给聂儿,“又是你家里的电话。”
他说的是“又是”,所以说刚才他已经接到过一个,他已经知道了。
聂儿脑子一片空白,接过电话,“喂,我是聂儿,是王阿姨?”
“聂儿,你阿婆摔死了!”
不加修饰的几个大字猛然冲进她的耳中,她没摸明白主谓宾的意思,她把这些字重新在脑子里排列组合发现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晃晃脑袋问:“你说什么王阿姨?”
“你阿婆在医院里没抢救过来。”
聂儿懵懵的,手机一身巨响落在瓷砖地上,她颤抖着捡起手机,“对不起啊,刘……刘老师,我……不小心把……手机摔了。”眼神已经涣散。
刘亚美拉着僵化的聂儿朝外走,“我开车送你去,现在就去。”
他知道聂儿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但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代课老师和学生知道聂儿家里的情况,他知道孩子们其实知道了并没有什么好处,就连他们给的怜悯,聂儿这个小丫头说不定都不能接受,他能看出她隐藏极深的倔强和脆弱。
聂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言不发,车子摇摆,她突然发现自己就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水。
“聂儿,你要不要喝口水?”
“不用,谢谢。”
“车里有点憋,我把车窗打开好吧?”
“都行。”
“聂儿,你听我和你说——”
“刘老师,我想一个人想一会。”
刘老师不再说话,他静静开车,眼睛却不时看向聂儿,可是出乎意料,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此刻聂儿在想的却是——这是假的,全部都不是真的,这是噩梦,梦醒了,阿婆就拍她的脑门叫她吃早饭,一定是这样,她压力太大,于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她的阿婆今天早上还在给她剥核桃,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冰冷的床上呢?阿婆不会死,她说好陪聂儿一辈子,她说话算话,绝对不会食言。总之,这全部都不是真的。
等到看到她,却又是另一回事。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盖着白布,手上还带着聂儿前几年在小摊上买的仿制金戒指,聂儿曾经许诺长大后能赚钱了会给她买一个真正的金戒指。
旁边的王阿姨扑过来抱住她,小声哭道,“聂儿,你不要太难过,她只是累了,去了个好地方。”
聂儿掰开她的胳膊,冲上前拉开那白布,她不信这下面躺的人是她阿婆,这是假的。
掀开,那张脸虽然苍白却略带微笑,棕色的老年斑似乎多了很多。聂儿咬紧后槽牙,痛感蔓延至全身,这个梦境太真实,连痛都存在。她无力地揉弄眼睛,一睁开,却还是这里,她就快疯了。
这个,难道不是梦?
阿婆的味道离近了还能闻到,这是专属于阿婆一个人的味道,木头的味道,于是聂儿清醒过来,这个不是梦境,这里躺的,不是别人,是她的阿婆,是陪伴她长大的阿婆。
她乖巧地趴在床头的一边,贪婪地细嗅阿婆的味道,“阿婆,你别睡了,你先起来,对了,对了,你今天早上给我剥的核桃呢?阿婆,你是不是自己吃了?”
刘老师上前把她拉起身,她突然暴跳,“我还没把她叫起来,让我继续叫她,她一会儿就会起来。”
“你们不要不信,我阿婆最疼我,只要我叫她,她睡得多死都会起来,啊,不是死,不是。”
她情绪激动起来,这一点不像她生动的样子,倒像是风中忽明忽暗的烛火。
“阿婆,你别吓我,阿婆,你起来了,别玩了,我不喜欢这个游戏,你再不起来,我就生气了,阿婆——”她不哭,只是说话,只是一直说一直说,旁人听在耳朵里都不住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