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本以为他是下来斥责自己无用的,没想到他竟来帮着推车。又是感动又是惶恐,齐齐撒手,躬身向他道谢。
这段河滩向上,车就停在陡坡上,骤然失了推力,前头的那匹灰骡独立无法撑住这沉重的后坠之力,整辆重车,立刻倒退。
两个小兵还站在车后,只顾向姜毅行礼,浑然未觉,眼见就要被后退的沉重粮车压住,姜毅喝了一声当心,上前一步,再次伸臂,一把撑住了后退的车身。
车轮顿止。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转身推车。这回不敢再分心,一个在后,一个驱骡,终于将粮车押上了岸,停稳后,顾不得擦汗,急忙又掉头跑了回来,下跪向姜毅请罪。
姜毅拂了拂手:“下回当心些!不早了,上路吧,追上大队,今夜早些休息。”
这两名小兵出自河西,投军不过数年。从前只在军中闲谈时从白发老兵的口中听闻过战神姜毅之名,河西一战,方远远认得他面。今日偶遇在此,不但得他两次出手相助,此刻见他说话,面上也不见半点怫色,又是感动又是兴奋,朝他使劲磕了个头,爬起来照他吩咐,忙急急忙忙继续上路。
姜毅目送着最后一辆重车渐行渐远,依然立在河边,转脸,眺望了一眼身后来的方向。
那座城,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再看不到它的轮廓了。
静静的银月河,朝前蜿蜒,河流的尽头,闪烁着一片夕光,风吹过,夕光化作点点,宛如碎金,又似灯火,恍惚之间,令他想起了许多年的一个上元之夜。
那时他还年少,她亦未出塞。上元之夜,相约黄昏。
犹记那一夜的京都街巷,宝马香车,行人如织,月上柳梢,人间灯火。人潮涌动间,不知何时,他牵住了她的手。她看灯,他便看她。
那一夜是如此好,至今想起,宛如是一场梦。
这前半生里,最好的一个梦。
胸前传来的一阵隐痛,令姜毅回过了神。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方才助那两个小兵上岸,第一次发力无妨,因有所准备。但第二次挡车,用力过猛,想是牵到了伤处。
他的身形顿了片刻,待胸前传来的闷痛之感消了几分,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牵马转身,沿河岸朝前继续行去,渐渐快要赶上前方大队,忽这时,听到身后的岸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无比,惊起了水边草丛里一群方暮归的野鹭,四散飞离。
姜毅略一迟疑,停步转过头。
他看见对岸,一个女子骑马从后追了上来。
尚隔着些距离,暮光朦胧,她的脸容起初看不大清楚。但当她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他的心跳便骤然停了一下。全身血液,亦随之凝固。
风在耳畔劲吹。
野鹭振翅,掠过他的头顶。
脚下河川,水流潺潺。
一切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耳边只剩下了她追逐靠近的马蹄之声。
他不敢相信,她竟就这样来了。
然而眼前这一切,却又都是真的。
他情不自禁快步奔下了河滩,朝她而去。
她也看了他,停马于道,遥望了他片刻,翻身下马,提起裙裾,亦步下河滩,朝他奔来。
暮色黯淡。二人双双止步在了水边,隔水相望,凝视着对岸的那道人影。
他们已是多少年没有见了?
光阴催老,而今再见,他两鬓已白,她却依然那样美丽,仿佛还是那一夜的那个女子。
不过一条浅浅河川而已。
他只需迈步,继续朝前,便能涉水而过,无所阻挡,走到她的身边,如那个许多年前的上元之夜,再次牵起她的手。
然而这一刻,便是这一道浅川,将他那曾踏平天山的脚步给阻住了。
他再无法前行半步。
金熹亦立在了岸边,凝眸望着对面那个和自己隔水相望的人,视线渐渐地模糊了。
还是他啊,熟悉的他。纵然两鬓侵霜,脸容不复年轻,隔着河,才远远地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是他了。
他为何过而不入,她心知肚明。
但她却不知,为何,自己还要这般不顾一切地追他而来。
是想看一眼他,那已多年不曾见面的旧日心上之人,今日到底变成何等模样?
是想向他郑重言谢,为他救了自己的儿子?
还是想对他亲口致歉?为蹉跎了他的半生,纵然到了今日,还是不能履当年曾和他私许的那个诺言?
无数的话,涌上了她的心头。
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俯首,屈膝,向他深深地敛衽一礼,礼毕,转身匆匆上岸,一把抓住马缰,翻身上鞍,驭马,掉头而去。
姜毅冲下了河滩。
他知她在想什么,也知她想说什么。
他没有怪她,丝毫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