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出了宗正话中的怂恿之意,笑了笑,心中十分清楚。必是其余几家担心自己万一选中他们的女儿,暗中在宗正面前早有过提点。独这菩家孙女,方从河西入京,孤身无依,懵懵懂懂,便被推了出来,成了宗正极力想要自己选中的人。
他看破,不道破。
他被猜忌,无心成家,免日后殃及无辜,怎会胡乱圈点,害人一生?
当时合上卷轴,寻了一个借口,推脱掉了此事。
那次之后,他很快便将她忘记,心中并未为她留下任何的涟漪之影。
陌路之人罢了,怎会有何关联?
却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遇到了她。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结缘,是在蓬莱宫中。
回京那段日子,他常去蓬莱宫陪伴皇祖母,以弥补从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
那日在蓬莱宫,他得了闲,想起自己小时养下去的那池金鱼,一时兴起,便漫步去往鱼池。快到之时,隔着曲桥,看见李慧儿和一名杏衫少女带着几名婢女围在池边观鱼。芙蕖半开,水波潋滟,那少女乌发雪肤,容颜如玉,他不认识,但却又觉着有几分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记起,似是那日宗正拿给他看的小像中的那位菩家孙女。
应是她来蓬莱宫拜见皇祖母,李慧儿领她玩耍。风隐隐传来少女说话的娇声。他听见李慧儿对她讲,池中这些肥头金鱼,皆四皇叔从前所养。
他不欲惊动她们,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转身悄然离开。
那日午后,他在自己幼时所居的长生殿内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他去见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见李慧儿和菩家孙女同行,二人往宫外走去。似她出宫,李慧儿送行。
他便避让在了宫道的角落里,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来,等待之时,却见她袖中滑出一方罗帕,掉在宫道之上,她未曾察觉,继续朝外而去。
他迟疑了下,便命骆保出去。
骆保拾得罗帕,追上去还她。说话之时,许是提及自己,他看见她回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望,眸光流转,神情似带好奇。
他始终未曾现身,一直隐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罗帕离去,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日之后,他再未见过她了,直到他离开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辞别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
他牵马,行在长安道中,遇见了一辆朝着皇宫方向而来的华丽宫车。风吹来,卷起绣帘一角,露出了车中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颜。
虽只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孙女。
他已听闻消息,数日前,她被定为了太子妃,此刻应当是要入宫去的。
车中的她没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见他——即便看见了,亦不知他是谁。
一个行在风尘道上即将离开京都的路人罢了。
他停在了路边,目送载着少女的宫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之感。
但这惆怅之感很快消失。
身为菩猷之的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她完全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地位和尊荣。
命运固然大多时候不公,但对着她,这个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终还是展示出了它悯人的一面,将从前亏欠了她的一切还给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馈赠。
为此他感到欣慰。
他遥祝这个和他偶然曾暗遇过的忠臣之女,愿她一生顺遂,平安无忧。
他便如此,转头,踏出了京城,等待着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的最终走向。
在他十六岁后,他便知道了,他的余生,再无坦途。
然而后来,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实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冷酷和无情。
他又一次地匆匆赶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见。
第四次遇。
然而,却是在皇祖母的葬礼之上。
在他奔入灵宫的那一刻,满天的白幡和举孝的人群里,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儿太子李承煜的身侧,睁着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着自己。
短暂的,隔着无数人的四目相对。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
于他而言,皇家最后一丝的温情,随着皇祖母的离开,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这种悲哀和痛苦,这个世上,无人能够理解。
人这一生,若就如此孤独至死,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他几欲泣血,长跪灵前,彻夜不起。
这些年间,每当深夜,无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六岁前太过恣狂,将他一生福祉都挥霍掉了,所以十六岁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了还债。
这个念头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