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澹台姒管钱,江濯便开始藏私房钱。
每每交钱时少交些,多发的皆不说话,无声无息地塞进口袋,逐渐便存得自己的积蓄。
她用此做甚么?
李虎寻她,请她吃酒,她轻轻摇首,说家里有母老虎,不许她喝了。
男人一下揽过她肩,粗气地说少喝些,老虎不会知,低声怂恿她,江濯却只是走神去看着集市。
此番积蓄,是为母老虎添置衣衫。
她家中母老虎喜穿白。
做过了活,拿了一身的汗,江濯便兜着汗,专注地望着集市,走路去寻白衫。
集市大多皆粗布衫,品相极差,色亦大多土色,纯白极少,江濯打听了,似乎澹台姒身上穿的,都是富贵人家定的。
市井喧嚣,众人熙攘,唯独江濯清静,她清秀地寻白衫,于众人之中仿若赤子,眉眼揽着干净。
一家家地摊摆着,几乎望不到尽头,青州方下过雨,湿且润的空气里传热闹的声,地上的泥亦是跟着一齐热闹,脏了每个人。
男人揽住孩童,用身体挤出条路,口气粗重,女人不多见,几乎皆神秘地戴了面纱,缄口不言。
轻轻地挤到家地摊,但见一面破布上,摆着数几件像样的衣,破布旁有一男人,瘦着身子翘二郎腿,正半侧过身同另个妇女攀谈。
江濯蹲身垂首,用手试着布料,翻来覆去地捉摸,犹犹豫豫,过了一会又抬首,同小贩商量价目。
“十五钱给卖么?”她出声。
小贩裹着头巾,一听见声音,当即地回首,见着贵客,一下放下脚,低身上前殷勤地应:“小本生意!”
“我知你小本。”
江濯身上衣裳较之这市井格格不入,还绣暗纹,已然很贵气。
“小本生意!”小贩声音明朗,又重复一遍,一旁道,一旁将眼球溜溜地转了一圈,“十七铜,客人,俺还有老有小……”
“十六铜。”江濯目一动,扫他一眼,道,“有老罢了,你有甚么小?”
那小贩年不过十七,听见了一怔,抓着发丝窃笑:“俺……俺早娶的老婆!”
眼见败露,他亦不好意思再砍,当下爽快道:“十六铜拿去、拿去罢!我赔本啦!当交朋友……”
“十六铜……”
江濯知这是客套话,掏出铜钱给他,骨节分明的手攥着衣物,便起身要走。
走,走。
却忽的记起关略说这布衣是流行,身姿颤颤,一下触景生情,开始伤心。
关略皆是骗她的。
甚么流行,分明贫困。
他们忙并非忙生意,单是忙着贫困。
江濯要等关略回来算账,但他单是寻仇,却已然走了这般久,是否还算生死未卜?
于江濯而言,澹台姒应许是消愁酒,暂且消了她的愁,教她暂且不去想些旁的,单只想着伺候她。
但她没法一直在,亦没法一直消愁。
江濯上火,柔情地上了好几日的,每日她都站在铜镜前,每日她都看见舌根上的泡。
泡似乎已不是泡,反而变她长大的标志。
她再也没法有干净舌根了,便犹如她再没法一身孤胆闯江湖。
一个人最怕是有牵挂。
江濯用了重金,购得一件白衫同粗布衫便跑回镖局。
倘若问她牵挂,她牵挂从来很多。
风吹散她的刘海,露出一面饱满的额头同浓的眉,她掀开衣摆,一下跃进镖局内,清脆叫道:“姒!”
而现下,她的牵挂是澹台姒。
镖局内绿景依旧好,千千万万颗草伴着竹,绿景其中有一石桌,澹台姒泡好了茶,于此静候。
这时,见江濯回,她将茶壶倾斜,古韵地压着壶口,为她斟茶。
茶热气腾腾地落进叁才碗,变作是淬透的绿,七分满。
石桌上有两碗叁才,一壶清茶。
澹台姒拿住另只叁才碗,优雅地坐,用手牵盖,一回回地拨着热气。
一并的,她又用眼风请。
请江濯落这座,同她共饮茶。
共饮,如此格调。
江濯将眉头抬起,润着眼望她,而后便叁步化一步,急切地赶过去,喘着息坐好。
“此为……”不等喘息声平,她有情地道,“此为你初次为我斟茶。”
澹台姒颔首。
江濯眉舒展开,漂亮地别过首笑,拿起衣物,用它遮住半边脸,笑腔混着喘息,含含混混地道。
“亦是我初次为你买衣。”
她的消愁酒,亦或是消愁茶,此番起了效用。
江濯又没法想关略了。
她道:“你是不是要罚我?我藏了私房钱。”
又道:“可是我买了白衣衫,你中意白衫……”
女人一袭墨发披身,动人地垂首,发丝亦是下垂,她便一旁拨着发,一旁提笔书字。
:不罚。
江濯喜不自禁:“你中意这衣衫么?”
:中意。
澹台姒一双眼容过多般世面,几乎无法混沙,此刻却混了。
这衣物无甚稀奇,并非锦衣,单是白了而已,但为了哄小孩开心,她也需得低头。
“你中意,我便开心。”
江濯提起茶碗,便对住唇要饮,她喝得莽撞,石桌上叁才碗哪还有风韵,单是残了个盘。
叁才碗为茶具,统共由盘碗盖构成,江濯拿走了碗同盖,不正是只余盘么。
澹台姒提起叁才碗,手指灵动着用盖撇去茶叶,淡雅地下唇呷了一口。
叁才碗整体皆是被她好生拿着,不论是盖或是杯,再或是碗,无一不在掌中,无一不显她从容。
江濯热切地望着她,好似认为她优雅,自己亦去学,啷啷当当地忙。
这叁才碗不好拿,每当喝茶时它总会摔下去,何如?江濯抬首,唇齿开着,要寻指教,澹台姒便果真指教,喝过茶水去手把手教她。
一双修长并上一双白皙,澹台姒为她弯腰,便在江濯颈窝处指教。
鼻息一回回地刮过去,冷柔万分,香气四溢,偶尔竟会有唇触耳。
江濯知颈边是澹台姒,惊慌地任由其摆布,过了片刻,她终于将叁才碗都捧掌心,且还能自如地品茶。
“江濯。”她抬起眉头,轻声地为自己恭喜,“恭喜江濯,你学会了!”
其后,澹台姒伴着江濯说了许多寒暄话,无非今日何如,工作是否顺心等。
她似乎个商贾,精于心计,面上平易近人,实际又不可捉摸。
:你是关略徒弟?
江濯道:“我是,但也仅仅挂名,我不学他的刀法的。”
:关略何在?
江濯怔了一下,而后垂睫。
她阖下叁才碗,静静地用手指触碗身,试着温:“他去寻仇,说去丹明,我正等他回家。”
:寻仇?
仇!
一提见仇,一腔飞火。
江濯哗地站起身,撑着石桌大声道:“官不管事,关略才去寻仇……若是官管事,关略何须要走!”
而兜了这般多圈子,澹台姒终于不动声色地提问了。
:你以为当下时政,何如?
澹台姒的话题自然,之前便将话题扭去时政,以关略入手,再去谈官如何管事,现下便是时政。
话题转换,女人如此平淡地对她,江濯的气焰顷刻蔫了,她忡忡地望,又胆战心惊地坐回去。
她方才吼澹台姒,澹台姒会否对她改观?
“我不懂这些……”
她方下山,对时政确是不懂。
:假若有人能教官管事,有人能使百姓自在说话,你追随么。
江濯道:“代价是何?人活在世,获取万物都讲究个代价。”
澹台姒漫不经心地写。
:颠覆王朝。
四处起风,竹影摇晃,斑驳地透,透给桌,透给人,亦透给茶。
江濯见着这字,一下将眼探大,语调不稳地说:“颠……颠覆?”
澹台姒抬首,看她。
她下意识地道:“我不敢想这些事。”
:若果你不用想,旁人替你想,只需你加入呢?
江濯用手捏住耳垂:“我不清楚,我不中意冒险,我只想等到关略后去当刀王。”
如此。
澹台姒收起纸笔,不再写字了,单是用手抬盖,浅浅地饮一口茶。
茶叶入唇,她才察觉,当下撂下叁才碗,用袖口盖住唇,朝身畔吐茶叶。
茶叶并未碎,躺在草地亦依旧完整。
江濯怀揣心事,怔怔忡忡地亦饮茶,她吃着茶叶,却无声无息地咽了。
“姒,你缘何为我泡茶,还问这些?”
:以茶会友。
友?
原来是友!
只是……友?
江濯听着这个,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她也不知自个怎么了,看着新买的衣衫便想去撕了,以解自己心头上烦闷。
她闷闷地问道:“姒,我们能不能不是朋友?”
——
时光兜转,光阴从来短,日子或快或慢地至,此番早已过去一月之久。
而澹台姒似乎与江濯维持距离。
从以茶会友那日起,晚晌她还与江濯睡,到了次日,便不再睡。
原本浑身冰凉的澹台姒有了温度,能自己为自己暖被了。
她的被褥热了,便不要江濯了。
这几日里,江濯皆提心吊胆,澹台姒这番是被褥热了,不要她,下回不便是自己走?
她走,这般贵气,这般病弱,倘若中途又倒,谁再养她这么好?
江濯心急,从工作时便急,急急地干完活,晚晌了,便洗净自己,拿着烛于她卧房门前左右地踱着步。
进!
……不进?
烛火顺着她踱步,左右摇曳,晃晃地显出她纤瘦的影。
澹台姒便在这间房,此时应许已睡下,她是否闯入?
烛分寸地烧,液顺着柱流。
脚步声宛若心绪,愈发愈快,愈发愈重。
一瞬,门却开。
女人发丝凌乱地现在门边,猛地举起纸。
:进。
江濯卡住了身,举着烛,一下抬睫。
她情长地望着澹台姒,舌却打了结,不清楚说甚么。
室内无烛光,江濯进了,便带着烛照进去。
烛火似乎阳,将光渡过去。
她走叁日,房间依旧。
依旧的书,依旧的床。
江濯随着澹台姒入房,片刻后才道一句:“……我脚步声很大罢?”
澹台姒用眼风瞥她一眼,冷艳地不说话。
依旧眼神,依旧的人。
不知何时起,澹台姒情绪或浓或淡,皆能牵动江濯心绪。
此时的情浓,教江濯变惊惧,她手足无措,立于角落焦虑地道:“……对不住。”
:甚事?
澹台姒问,笔迹凌乱,似乎倦怠到极致。
甚事,能有甚事?
说出了窘迫,不说又有后悔。
江濯下意识地垂首,要捏耳垂,每每她思虑皆会如此。
澹台姒却不容她捏,一瞬地近,用手提先捏住她的耳垂。
作何?
江濯轻轻抬首,眉眼好似会说话,像是柔声地抱怨了一句,旋即连连地后退。
烛火亦跟着她一齐退,她退,衣摆被细腿掀起,耳垂却仍是被澹台姒捏着。
她后退几步,澹台姒便上前几步。
“嗯?”
女人淡着脸步步上前,气势如此压人,有谁胆敢娶她?
“……母老虎。”
江濯放下挣扎,手阖在榻上,唇红齿白地讲。
澹台姒看着她,亦是用手撑住榻,墨眸亦似乎会说话。
江濯只从中读见了一句:我便是,何如?
此刻,如斯压迫。
江濯却心跳。
从起初一眼惊鸿,到现下情浓心动。
江濯攥住床单,原先底气十足,现下却浓了吐息,眉目有无助有凄惶亦有喜悦。
江濯中意澹台姒,中意她的霸道,中意她的脾气不好,中意她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中意她的风华绝代。
母老虎又何如?
她柔声喃喃,道:“我想同你一齐睡。”
终于赤诚。
澹台姒一垂首,压住江濯,便将她捞去榻上。
:想同我睡,不必藏掖。
江濯的腰细,肩瘦,重量寥寥,一下便可揽去榻,抱着她便似乎抱柴火。
以往是江濯环住澹台姒,此番却是澹台姒环住江濯。
江濯端着烛盘,柔软地落在榻上。
烛燃尽了,扑烁地挣扎。
过了片刻,一切熄了,正式地入夜。
澹台姒则将首埋去江濯背后。
榻上,江濯柔哑了嗓,僵着蝴蝶骨,开口汹涌地要说话,却半分也说不出。
她只得背着身,轻轻说:“姒,好梦。”
澹台姒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她的体魄恢复,吐息亦变热了,淡淡一吐,烫的江濯一哆嗦。
待至女人吐息均匀,江濯略微探身,将烛盘搁去别处。
好梦,好梦。
如此这般,她如何好梦?
一肚子的情火。
——
洪福六年,五月二十八日。
青州属南方,四月便已烫,五月太阳更是灼人。
此为搬山最后一日。
李虎满身豆汗,喘着粗气,左右手各拿个箱,摇摇摆摆地爬上山。
箱似乎沉,里头却价值不菲。
男人心知,路上有人同他招呼,他不搭理,面上故作肃然,淡淡摆手,步子却迈的极大极快,几乎生风。
活已然成,虎队便于山腰喧嚣。
此番是功成下山,男人聚着堆,各个凶戾却又各个喜庆,肩上都有汗巾,几个用汗巾试脸,几个不用,单是汗着脸热气地喊话。
“濯妹子,嫁了么?”
“嫁你么?”江濯道。
“不教你嫁我!我活得窝囊……我兄弟!他出息,预备科举……”
李虎远远地见了,左右地查自己。
如何查?
他灵精地撂下箱,先是伸手再是闻味,大鼻头不断地耸耸,待至觉得好时,大步流星地过去。
“做甚呢?”男人道,宛若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