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座莲花尊。
说什么呢?这样问题的答案实在是太浅显可见。
“去看看吧。”那莲花尊缓缓说道:“今日雨夜,恰好有个必死的孩子也想要活下去。”
那个蜷缩在井里的男孩,冻的浑身发抖,嘴唇的颜色被一样深沉的夜色染暗了,他的神采也暗着,但眼中有那么微弱的绀青色火苗。
他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他想再看看。
周围虽然冰冷,但他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井外内侍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看着那孩子,他的眼神并非不甘,而是深深的担忧。
他那时候想的是,为什么人类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即便是瓷器,完全不能自主生命的物件,也会怕死啊,也不想死啊。
他们,后来都活了下来。
但他不再是他,那男孩也不再是那男孩。
他以为自己是那男孩,那男孩或许,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
他知道,那男孩是有执念的。因为这执念,因为那眼中担忧的火苗,所以他来了,他要完成他的执念。
兴许这只是,佛祖给了自己一个走下去看下去的灯塔。
荀翊的手抬起,格挡住那猛砍而来的剑刃。
不够!还不够!他还要再拖住一时片刻。
秦王在外面拦截兵马,他带来的都是漠北厮杀出来的铮铮铁骨男儿。
等他,等他由外部截断。
等南部的战讯送来。
而眼前的这些人,哪怕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哪怕也有爹娘孩童,他却一个都不能留。
他喜欢生命的种种表情,却独不喜欢他们死前的模样,悲哀也好,痛苦也好,愤懑也好,挣扎也好,甚至平和,甚至安慰,他都不喜欢。
他喜欢烁望宫里的翠竹,喜欢那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打着瞌睡,喜欢她趴在墙上看烟花时映的通红的脸庞,喜欢她小小软软的模样,喜欢她吃糖时候的笑容。
可如今他只能无数次的挥下剑刃,仁者杀人,因为他还有那男孩的执念要去完成,他还有渴求了千百年的生命要去完成,他还有那等在紫宸殿的人儿要共度余生,还有年年要放的莲花灯,还有数不清的春花秋月风雨云霁。
他不能停,他要朝前走,踏出一片人间;他亦不能退,身后便是心爱的人,是他的梦想。
王逍君已经叱马冲到了他的面前,精粹的刀,映着血光,映着湖光山色宫墙庙宇,映着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向他砍了下来。
“皇上!”介凉在不远处喝了一声,转身要来,却被王逍君带来的人挡下。
荀翊抬腕,手上的剑被重锤狠狠砸了一记,虎口处传来一阵酥麻,连着整个胳膊都震的麻了。
与此同时,不远的地方射来一箭,贯穿进荀翊的后心。
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那重锤往下又是一砸,荀翊手上的剑便落在了地上。
王逍君冷笑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荀翊疲惫,而自己则是精力满满。他杀的筋脉疲累,而自己则是以逸待劳。
只要这个时候,砍下他的头,再拿那伪造的先皇遗诏出来,任是路边随便抓来的孩童说是先皇后流落在外的皇子便是。只要把所有的错处都往荀翊身上推,他就可以得到这天下,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王家,从未没落。
“啊——”荀翊缓缓舒了口气,他好像一直都在憋着气,此刻终于将心中的感情一并吐纳出来。
他抬眸,王逍君愣住。
此刻的荀翊已经和小时候的模样尽然不同。
儿时的他白净细嫩,像是天边的一朵云,干干净净的不像个男孩,又好似不应当在这人间似的。后来他曾听无数人说起皇上的风姿,但也不过将他当作一个娘娘腔罢了。
可如今,荀翊像是佛经里所说的阿修罗一般,英俊的面庞上沾了血,也不知道是何人的,兴许是他的,也兴许是那些倒在周围的兵卒的。
甲胄上顺着纹路向下蜿蜒血痕,却又被雨瞬间冲刷干净。
他抬眸,眼角的红色伤痕似乎颜色更重了,衬的眼睛里有那么一抹极寒的绀青火光。明明是高不可攀的仙人模样,如今却添了那么多那么重的妖冶之感。
王逍君看着荀翊笑了,嘴角微微勾起,似是说了一句什么,他想仔细听,却怎么也听不见,耳边不知道是风声雨声还是人声,又或者是他们隔得太远了?
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看到荀翊脱剑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支箭,那箭头上带着血丝,也一如既往的被暴雨洗涤的干干净净。
王逍君的马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原来是介凉将手里的旗杆猛的向这处贯来,中间被人挡了一记,最后只砸在了马腹上。
王逍君几乎是没有反抗的跟着落了地,马很快站起身,嘶鸣着狂奔而去,却迷失在这兵荒马乱的宫墙之下。可王逍君却再也没有起来。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荀翊,直直的,带着一丝困惑,脖颈上有一道血痕,雨下的很大,便不知道他的深浅。
好似很浅,因为那血总是积不住,但又好似很深,不然怎得不见他站起身来?
“妖、是妖怪。”王逍君缓缓说着,伴着鲜血吐了出来,随即便被马蹄踩碎了。
荀翊骑在马上,粗粗的扫了一眼王逍君的尸首,便踩了过了。
死的是谁?他并不在意。
因为对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