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特战队员冲进那间木屋,你们也跟着冲进去……段蒙生,为什么没有在屋子里人最多的时候,下命令引爆炸弹?那样,不是……可以炸死炸伤更多的中国警察吗?”
“蝈蝈”深吸一口气:“我也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们的动作很快,特战队员和我们冲进屋子里的时候,段蒙生和他的手下很可能还在地道里边。如果那时候引爆炸弹,弄不好连地道一起炸塌,把段蒙生自己给活埋了……所以,他们一定是钻出地道,去到境外之后,这才下令引爆炸弹。段蒙生这只老狐狸,他对我们的工作方式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知道,占领木屋后,尽管没有发现毒贩,我们依然会对屋子进行仔细搜查,不会马上离开屋子……而这些搜查人员中间,一定会有我……他要的,就是我的命!”
伴随着“蝈蝈”的回忆,我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段蒙生报复杀害“蝈蝈”的完整脉络:
派遣赵五回到境内,以贩卖“零包”的轻罪,故意被警方抓获;说出彭卫国的姓名和单位,从而让赵五落到彭卫国的手里;利用彭卫国抓捕段蒙生心切的冲动,透露国境线上有一个段蒙生的冰 毒加工厂,而且段蒙生会不时到那里“视察”的重要情报;提前建好所谓的冰工厂,挖好通往境外的地道,段蒙生亲自现身,引诱“蝈蝈”进入木屋对其进行抓捕;此时,段蒙生等人经由地道潜出境外;中国警察进入木屋,立即遥控引爆屋里的集束手榴 弹……
“我命大!”
对我详述“717战斗”之后数日,“蝈蝈”的情绪稍事平复,能够对案件进行“总结”时,这是他一开口,就对我说出的3个字。
“段蒙生一门心思要我的命,弄死了我三个战友。他搞不死我……”
“蝈蝈”抬手指天,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冥冥之中,总有正义力量……”他永远不会这样说,因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上天要留我一条命,让我搞死他!”
“蝈蝈”指天之手垂落,捂在胸口,像是对冥冥之中的正义力量发誓。
9月的第一天,星期四,午后,袁姐来到边防医院,径直走进我们的病房。那天,她穿的是黑色紧身皮裤,黑色短皮夹克,干炼如影视剧里的女特工。她直截了当地说:“黎妮,你回避一下。案子上的事,我有话要跟卫国说。”
我冲她微微颌首,走出病房,站到窗前,看蓝天,看白云。离开病房之前,我注意到“蝈蝈”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急切。
袁姐离去之后,我坐在“蝈蝈”的床前,握住他的右手。
我想,“蝈蝈”完全能够明白我的心思:“能说吗?”
“蝈蝈”微笑着:“好消息。”
袁姐给“蝈蝈”带来的消息是:段蒙生断然否认“717”袭击中国警察事件与他有关,并且公开表示,愿意配合中缅两国警方追捕“717”袭击中国警察的犯罪人员。缅甸警方向他出示了7月17日当天,他曾经出现在枪击、爆炸现场的照片。那些照片,是“蝈蝈”安排侦察员,在抓捕行动开始之前,用长焦镜头拍摄的。手持那些照片,段蒙生坦承:7月17日,他的确到过现场,原因是,“特区”情报机构发现那里有一个冰 毒加工厂,于是他率领卫士,全副武装前去查看……段蒙生面对缅甸警察信誓旦旦:在我的辖区,1989年以后,众所周知,对毒品犯罪,绝对是“零容忍”……
段蒙生说:到达现场后,他注意到那处建筑位于中国境内,基于对中国主权的尊重,他立即退回到缅方境内。至于后来的枪战、爆炸,段蒙生反咬一口,他说,那恰恰是他政治上的对手军事上的敌人想要搞掉他而设计的圈套。那些人本来要袭击的正是他段主席,没想到段主席全身而退,紧接着到达现场的中国警察就没那么幸运了。
段蒙生强硬表态,对敢于袭击中国警察的犯罪分子,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坚决打击,毫不手软!段主席一声令下,“特区”情报机构很快向中缅两国警方提交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有7个人,是缅北另一个“特区”黄主席手下的“民兵”。段蒙生的特区情报机构宣称:正是这些人,7月17日向中国警察开枪并向中国警察投掷手 榴弹。段蒙生回避了在冰工厂中预伏集束手榴 弹的事实,声称是境外毒贩向中国警察扔手 榴弹。段蒙生调集特区军队,对那些“民兵”实施抓捕和追杀。那些“民兵”纷纷如惊弓之鸟,逃至深山老林,案发后一个多月无衣无食,所有涉嫌袭击中国警察的“民兵”,要么在山上饿死,要么被段主席的军队击毙,已经无一生还!
段蒙生命人把那些饿死的、被击毙的“民兵”尸体都拍了照片,发送给中缅两国警方。
袁姐造访“蝈蝈”,就是让“蝈蝈”辨认那些照片上的尸体,有没有赵五?
“蝈蝈”断然摇头。
“那些照片上的死尸,不仅没有赵五,而且我怀疑,那些朝我们开枪、引爆集束手 榴弹的贩毒分子,一个都没有。段蒙生,怎么可能杀了为他立下大功的手下?”
“蝈蝈”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这是好消息?”我轻声发问。
“我不是说过吗?段蒙生历来喜欢一箭双雕甚至一石三鸟,这次,他不仅设下圈套杀伤中国警察,为他的儿子报仇,而且借口‘黄主席’的贩毒武装袭击中国警察,杀死或逼死‘黄主席’的骨干力量。不管怎么说,毒贩火拼,对我们这些缉毒的人来说,总归是好消息吧?”
话虽然这样说,“蝈蝈”的微笑后面,隐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知道,不抓住赵五,不将那些伏击他们的毒贩送上西天,“蝈蝈”终究寝食难安。
从那天开始,“蝈蝈”让我给他找来纸笔,开始伏在病床桌上,写一份报告。他写得很慢,写得很痛苦,写了撕,撕了写,不时叹息,甚至流泪。他不让我看,但是我可以猜到:他正在写的,应该是对“717”战斗的回顾和总结。在这份报告中,“蝈蝈”应该充满了自责。我想,他一定会请求上级给他处分,同时一定会要求重返战场继续战斗,一定会对如何抓捕赵五和其他杀害中国警察的贩毒分子提出建议。
第三天,“蝈蝈”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把写好的报告誊写得整整齐齐。他把所有的草稿和废稿撕成碎片,让我拿进卫生间,扔进马桶,放水冲得干干净净。他把誊好的报告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之后,在信封正面工整地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