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又是“一语成谶”!
“小小”却不理会我,她回头望着我:“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拿点东西。”说着,她抛下我和郑芸芸,急步下楼,朝一楼走去。
郑芸芸强忍着泪水,拿出手机来给“蝈蝈”打电话:“嫂子一定要去看看陈教。”
“蝈蝈”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这才说:“总归是要见的。好吧,你们等着,我让周强开车来接你们。”
我一直不明白,娇弱温柔的“小小”是完全麻木,以致于她真的不相信陈华已经离去;还是内心强大,以致于她从容镇定,仿佛从嫁给一个缉毒警察的那一天开始,就做好了送别亲人的准备?
得到“蝈蝈”的批准之后,郑芸芸轻声对“小小”说:“嫂子,我们这就去看陈教。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小”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准备了暖瓶,暖瓶里有热水,温度刚刚好;她准备了两条崭新的白毛巾……她什么也不让我们帮她拿,她一手端盆,盆沿顶住腰际,另一手拎着暖瓶,就像是去医院照料亲人。
……
边防医院的太平间里,“蝈蝈”和战友们围着一张金属床肃立。
“小小”在我和郑芸芸的陪同下走近小床,“蝈蝈”和战友们默然分开。
他们已经洗净陈华的遗体,给他穿上一身崭新的军装。大檐帽搁在他的头部一侧,他安详地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熟睡。
“小小”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我和郑芸芸扶住她。她示意我俩松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华的脸,像是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随后,她轻声说:“你们出去吧!”
“蝈蝈”朝战友们挥了挥手,示意大家跟他出去。“蝈蝈”抓到我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
我明白“蝈蝈”的意思,他是让我留下来,陪着“小小”。
我稍稍后退几步,郑芸芸的想法应该跟我一样,她也后退两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小小”搁下暖瓶和脸盆。她在怀里摸索着,拿出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她亲手写的《心经》摘句,她解开陈华胸前的衣兜,把那张纸片放进去,然后细心地扣好钮扣。她喃喃地低语着,我想,她说的应该是:“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我抄的经贴住你的心,你一定能睡个好觉……”
接着,她拿出手机,摁下音乐播放键,王菲演唱的《心经》缓缓漾起。
“小小”把手机搁到陈华头部的另一侧,然后开始往脸盆里倒水,试水温,打湿毛巾,拧干,细心地给陈华擦脸、擦手……
我必须死死地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无助的郑芸芸伸手抓住我的手,她把我抓得那样紧。
擦洗完脸,然后是手。“小小”换了一个盆,一条毛巾,她轻轻脱下陈华的鞋和袜子,开始为他擦拭双脚。
我真的已经不再记得,“小小”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陈华的身旁,还是蹲在他的身旁,她专门带来了一套指甲剪,她开始细心地给陈华剪手指甲和脚趾甲……
《心经》的诵唱声缓缓回荡……
这一切,“小小”都做得井井有条,仿佛……我真不该这样想,但我仍然忍不住想,仿佛这一切,她早已在梦中做过了无数回。
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错觉:太平间里应该是冷森森的白光吧?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所有的光都悉数退散,只剩下一束温暖的桔黄色光芒,照耀着平躺在金属床上的陈华,照耀着坐在他的身边,垂首给他剪指甲的“小小”。
“小小”的半边脸庞,“小小”如水的长发,沐浴在温暖的光芒中,沐浴在清澈的佛音中。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郑芸芸都停止了流泪,郑芸芸也不再抓住我的手,我们俩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束温暖的黄色光柱之外,仿佛凝视着一幅安详宁静的油画或者一尊圣洁无暇的雕塑。有那么一瞬间,我果真体会到某种“心无挂碍”的“解脱”之感。我面对的,只是一个躯壳,陈华圣洁、善良的灵魂,如光、如音乐,优雅、从容地飞翔在我们头顶无尽的浩瀚星空之中,微笑着俯瞰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俯瞰他无比眷恋亦能含笑离去的尘世。
最后,“小小”细心地给陈华换上一双崭新的袜子,她把陈华的皮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金属床前,她微微皱着眉头,像是约略有些责备: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怎么能穿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