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朔风凛冽。
临清城地处江淮地区,即便寒冬也难见下雪,只是那股子阴冷潮湿的寒风却如刀一般直往人骨头里钻。
面积不大的简陋院落中,纪清歌安静无声的在堂屋后窗外贴墙而立,在暗夜之中如同一道模糊的影子。
身上那件夹棉的袄子早就浸透了寒风,她却恍若不觉,冻得发青的嘴唇此刻正咬得紧紧的,眼帘半垂,脸上神情淡漠,静静的听着屋内的对话。
“你翅膀硬了?今儿当着我的面就给媒人放脸色!要不是我追出去塞了半两银子,看人家下回还来?”焦王氏的大嗓门,隔着一扇窗棂听得清清楚楚。
焦茂才呛声道:“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她说的那李家姐儿我见过,腰比我还粗,到她嘴里成了天仙了!”
“你懂个屁!李家姐儿的八字可是顶好的旺夫命!多少人家都巴不得娶回家做媳妇儿的,偏就你嫌弃?!”焦王氏也是气得不轻,恨铁不成钢道:“你瞧瞧隔壁街的徐家,原本不过是个码头扛麻包的,自从他娶了一房旺夫命的媳妇儿之后,如今怎样了?连房子都青砖乌瓦的翻了个新!你莫不是个瞎的?看不见人家那日子越过越红火?”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话把焦茂才说得闭了嘴……那徐全他当然知道,本是在码头卖苦力的一个穷汉,可自从他一狠心把勒紧腰带攒了多年的家底拿去娶了一个媳妇儿之后,这两年竟然大不相同,最关键的是,徐家那个媳妇相貌也就平平,却是谁见了谁说她旺夫。
论起来,他自己也早到了娶妻的年纪,若是也能得一个命旺的女人……
焦茂才咂了咂嘴,仍有几分不情愿,嘟囔着:“那也不用卖了她……”
“闭嘴!”焦茂才一句没说完就被他老娘一声怒喝,短暂的寂静过后,才又听见焦王氏的声音:“今后不许再提这事知不知道!”
屋内昏暗的烛光下,焦王氏恨铁不成钢的气道:“那丧门星有甚好的?自打她来了咱家,咱家这日子就没好过!如今你大哥叫她早早克死了,她一个寡妇,你还想打她的主意?!”
提起纪清歌,焦王氏就恨得咬牙——当初要不是听说不要聘礼,她焉能给自己大儿娶回个灾星来?等听说她命格不好的时候都晚了,亲事已成,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谁知道到底还是叫她克死了她的大儿!
想起自己病亡的长子,焦王氏就心里恨得滴血,然而叫她更恨的,却是她幺儿竟然……对那个灾星动了意!
且不说那灾星是他大哥的媳妇,他的长嫂,即便不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再看着自己幺儿也被那个灾星给祸害了!
一旁的焦茂才闷闷不乐的哼了哼,窗外纪清歌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
焦王氏没好气的瞅他一眼:“你也别哼,娘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就是贪恋那灾星的颜色,可她除了一副皮相还有哪里好?上回还叫我撞见她拎着柴刀跟你直眉瞪眼的!”
这一句听得焦茂才心里的不情愿倒是散了几分,他那小嫂子虽说生得颜色好,可性子却是个烈的,上次他不过是想占个便宜,险些叫她一柴刀劈过来……也着实有几分吓人了。
那边焦王氏还不放心,又语重心长的叮嘱着:“你年纪轻,不知道轻重,光贪一时颜色就敢打寡嫂的主意,也不想想要是给人知道了,你和她都得一条索子串了去沉塘!那丧门星克死你大哥,沉塘也算死有余辜,可你哥走了,娘就只剩你了,若是有个好歹,你叫娘可怎么活?”
焦茂才见他老娘心酸起来,也只能服软:“我就白说一句么,卖都卖了……”
“一句都不行!”焦王氏板了脸:“你可记着了,但凡有人问起,就说是那丧门星自家守不住,和人私通,叫咱撞破后和姘头跑了!就算是人后都不准再提其他!”
一句说完,焦王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干瘦的脸上露出笑意:“倒是没想到她还恁地值钱,如今连给李家下聘礼,请客摆酒,可都不用愁了。”
——原来如此!
一窗之隔的屋外,纪清歌极轻极轻的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难怪焦王氏这阵子看她的眼神始终透着一股子贪婪和若有所思。
始终紧握的掌心中,沾染的鲜血依旧冰冷粘腻,那是孙富的血。
“小娘子,你莫要痴顽了,是你的夫家甘愿卖人,瞧,身契在此,白纸黑字,你又何必再装贞烈呢。”
……原来,孙富说的是真的。
那张身契也是真的。
她花了好一番心思才骗得孙富松开了绑绳,然后……一烛台砸破了他的头,这才逃了出来……
为的,其实不过是一个答案罢了。
她想问问,她自从嫁到焦家,侍奉丈夫孝敬婆母,任劳任怨,到底哪里有了错处?
她那丈夫焦成才,其实全都心知肚明他活不久了,娶她也不过就是为了冲喜罢了,大婚当日连床都爬不起来,她是和公鸡拜的堂,她早就认了命,尽心尽力的伺候了他三个月,难道冲喜不成就是她的罪过吗?
药医不死病,连大夫都摇头的病症,她难不成能起死回生?
她那小叔子焦茂才,数次无故拦住她痴缠不休,她本想去报官,可一向对她疾言厉色的婆母焦王氏却涕泪涟涟的跪在她身前哭求,求她不要声张,说什么幺儿只是酒后糊涂,今后再不会犯了,求她不要声张,求她给她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
可笑她竟真的信了……
她给她们留了活路,她们却不肯给她活路。
她的隐忍退让换来的不过是一纸身契!
纪清歌觉得自己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仿佛就是一个笑话!
堂堂淮安纪家的嫡长女,她的退让换来的是幼年就被扣上了克亲的恶名,逐出家门寄居道观八载,是自己的未婚夫与继母所生的妹妹定了亲,是亲生父亲的不闻不问,是被继母设计坏了清白,是打着遮丑的名义远嫁给痨病鬼冲喜……
原本……她以为这已经是最终了……还有什么能比和一只公鸡拜堂更不堪的呢?
到底是她低估了人心之恶。
她柔顺忍耐了十几年,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个逃奴的身份。
屋内断断续续的话语还在持续传入耳中,而纪清歌的眸中森寒的冷意已经压过了深冬的夜风。
大夏律例,背主的逃奴要杖三十,黥面,徒流千里——若是那孙富没死的话。
如果他死了,奴婢弑主,斩立决。
纪清歌抬眸,夜空之中黯淡的星光浅浅的落入眼瞳,她静静的望了一刻,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轻而无声的离开了窗边。
屋内的两人浑然不知外面有人,毕竟纪清歌身形纤瘦轻盈,又是熟悉地形的,此刻焦茂才正涎着脸磨他老娘,打着想出去跑生意的名头要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往日里他娘自然是拿不出来的,可如今不同,刚卖了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嫂子,那姓孙的手里有钱又贪恋颜色,竟然肯出一百两!
这一份银子,可尽数都锁在了他老娘的钱匣子里,若是能到手……
焦王氏立起眉毛,还不等她发作,却忽的疑惑起来:“咋的有烟气?”她皱眉嗅了嗅,“你厨房里的火封好了?”
焦茂才也已闻到了那不寻常的味道,一撇头,竟然望见了如同无数触角一般正往门缝里钻的滚滚浓烟,心中一凛,也顾不得再惦记银子,跳起来就去推门。
——哪里还推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