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周边一个个影子立起。“他”环顾四周,见到自己昔日的同伴。来自同一个族群,同样长成先辈们四五倍大小,同样鄙夷先辈的愚钝,同样在电光大作时冲向这艘渔船。
同样,披上人类皮囊。
“他们”一起,踩在甲板之上。渔船还在沉没,已经有大半船身沉入水下。而“他们”不以为意,或说根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他们”仅仅是新奇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去看眼前世界。看到浩瀚海面,看到无尽苍穹,看到漫天星斗。最后,视线沉下,见到海面尽头,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从中浮起。身侧带着无数旋涡。
同时,数之不尽的船出现在海面上。大都是残破的、摇摇欲坠的模样。“他”想要去看,却不受控制、无法再挪动视线,只能继续盯着那个黑色影子。看到“祂”巍峨耸立于海面之上。
此时此刻,同样的画面,印如季寒川脑海。他借着鱼怪的视线、鱼怪的记忆,看到那个黑色影子。
他身体仿若不受控制,僵硬地注视眼前一切。无法眨眼、无法呼吸。海面渐渐平静了,他眼前仍然是成百上千条渔船。渔船上,都是一样披着人皮,却又不会呼吸的怪物。
渔船依旧在沉。
水面没上季寒川的脚,没上他的腿。
“他”的身体要随着渔船一起,沉入海面。
“他”是一只鱼,披着渔民的皮囊。可此刻,“他”的脸颊开始抽搐,属于鱼的触须重新回来。皮肤变得苍白,被无形的力量切割成一块一块。鱼鳞浮现。
“他”即将重新变回一条鱼。可此刻,季寒川与“他”共用一双眼睛。
季寒川眼睛无法眨动,只有余光,能见到愈发逼近的水面。
他没有意识。
只能长长久久,看着海面上的影子。
最终,海水涌上来,淹没了渔民头顶,淹没鱼怪,淹没季寒川。
他像是陷入沉睡,身体堕入黑暗与寂静。
这样长久安眠,忽然听到一道嗓音,破开海雾而来,叫他:“爸爸——”
还有那个声音之后的另一道嗓音,叫他:“寒川!”
季寒川蓦然睁眼!
他仍然骑着鱼怪,鱼怪却已经沉入海面之下。与此同时,他四面八方,头顶脚下,尽是冰冷海水,还有一模一样的、盯着他的游鱼。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从远方看这一幕,会是一副如何诡异的场景。游鱼汇聚,密密麻麻,挤占同一片海域。而在其中,留出一道空隙。
空隙之中,同样是海水、寂静。
还有一个骑在鱼上的人类。
他抬头,透过重重海水,去看水面。
他已经要窒息了,留一口气。
可此刻,季寒川心里无悲无喜,只有一个念头:这就对了。
算是走上正轨。
或许眼下才是自己进行游戏的方式。在寻常玩家的游戏内容之外,剑走偏锋,去寻找一场游戏的核心所在。是什么让这篇海域变成这个样子?安平轮上的东西、自己周边的灰雾,还有这片黑色的幽深海水……
再有,先前在雾中若隐若现的那道影子,像是一个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怪物,原本缠在轮船上,又被自己一刀劈到痛极,离开轮船,潜入雾里。
平心而论,厨刀的大小,与那怪物相比不过牙签之于人类。但季寒川用力极大,又兼借力往上,于是没入怪物身体的刀锋直直向下,划开一道骇人的刀口。季寒川没有细看,却记得当时的手感。刀锋没入肉里,肉质坚韧。配合雾气里隐隐约约的轮廓,他已经有一些猜想。
他在水流之中、在上百鱼怪的冰冷注视之中,抬起手。
水流波动,像是倏忽惊醒了季寒川身前身后的鱼怪。它们之中,有许多已经失去触须。可此刻,更多没有失去触须的鱼怪扬起肉须,朝季寒川缠来。
这个人类已经在水中很久,即将溺水。
应该没有在空气里的力气——
可“它们”却眼睁睁看着,人类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什么东西。
那竟然是一片鱼鳞。
坚硬的、从鱼怪身上生生拔下来的鱼鳞!
鱼鳞切开了朝人类卷去的触须,同时,也扰乱了海面之下的情势。季寒川冷笑一声,趁着鱼怪们陷入混乱,先低头,手指灵活地探入身下鱼怪腮部。然后在剧烈的挣扎之中,捏断鱼怪脊椎!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只在须臾之间。
海水带起他的头发,如果此刻有光源,有一双能够欣赏的眼睛,便会知道,季寒川此刻的侧脸是多么的冰冷、又带着仿若神祇的无情,与难言的俊美。
他复把手从鱼怪腮部抽出来,指尖在它身上流连。血水在海中散开,竟是季寒川直直拔下七八片鳞片。
做完这些,他肺中氧气也用到尽头。
他脚下一踩,两手中的鳞片仿若双刀,砍断所有朝他伸来的触须,离海面愈来愈近。
快到了——
快到了。
他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
看着海面,看着海上的灰雾、看着天空。
这一刻,季寒川倏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