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瞧着这阵子右相与李左侍倒大有重归于好的势头,想来李老夫人的面子还是有些分量的,竟是连杀子的仇都能消弭了。”
“呵。”
卫秀只皱着眉看东厂新呈上来的线报,听着阮籍说的这话,不由冷笑出声,只一边翻阅着手中的信纸一边说道:
“哪是什么李老夫人?这些世家大宦出身的,一提钱势二字,莫说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便是那唯一嫡亲的长子,也算不得个什么。李氏本就因之前的河西之争与杨氏素有积怨,这次的春宵楼一事也不过是个趁机扯皮的由头罢了,为的还是那万亩粮田的肥膏,瞧李牧之前在朝堂上老泪纵横的哭着丧子之痛,那拳拳爱子之心连朕都差点信了,嘴上说着此事绝无善了的可能,杨氏不过才让了二分利,便就转头连杨平二房的寿邀也肯去了,也不知他那个被活活打死的乖儿可能闭眼?”
阮籍闻言只恭顺的一笑,顺手便接下了宫人奉上的茶盏,熟稔的用指腹在杯沿测了测温度,便端着四平八稳的往书案上一放,低头瞟了眼圣上手里正在阅看的今儿才过自己手的情报,声音依旧是慢条斯理的阴柔,但细长上挑的眉眼一抬,表情便起了些耐人寻味的深意:
“臣觉着不是不在意,只是因为还有得选,李侍郎虽已年过半百,但素来惜命重养生之道,想来身体康健得不比年轻人弱多少,不是听说前阵子才纳了个年岁不过十四的娇妾嘛?想必是精龙活虎的,叁房一月前还生了个娇滴滴的千金,死的这个把庶子自然不放在心上······”
卫秀听完便觉出了几分意味来,只端起温茶抿了口,袅袅水汽氲氤出一室茶香:
“爱卿是说······”
阮籍只垂袖行了个虚礼,连脊背都习惯性的弯成恭谦的弧度:
“臣正是这个意思,春宵楼的谋划可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若只得个不痛不痒的结果倒没意思,自然得将这条线埋下去,这次死的不过是个庶子,但李侍郎已这般年纪了,依臣的意思倒不如绝了他衍嗣的念想,那这嫡出仅有的一脉独苗苗可不成了碰不得的眼珠子?倘若再不小心惹上点什么事,苦主非要李家交出人来,那自然是新仇旧恨······”
卫秀只皱着眉凝神细思了遍,这世家的合纵连横向来都是因盘根错节的利益,可以是无可撼动的磐石,却也可以是无根的浮萍,朝中世族向来以杨氏与李氏挑头,本就世世代代的积望已深,偏又抱着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卫秀如今的能力,想要一网打尽无异于蚍蜉撼树,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让他们从内部先自杀自灭起来,方才有逐个击破的可能,此次执意推行的土改新政便只不过是个噱头,为的是挖起两家长久以来深埋的积怨,虽说大家子的体面是比命还重的,但利字当头,都是些油锅里的钱也要捞来花一花的婪取之辈,土改新政一下,为着那万亩良田的油水,自是个个都私信藏奸想捞点好处,原本牢不可破的联盟也现出了裂缝,向来占了大头的杨氏本就因着春宵楼一事百般不愿的退了步,但这般点到即止对坐山观虎斗的卫秀来说明显还不够,阮籍说的这个法子虽阴损了些,却也不可谓不妙······
阮籍瞧着今上的表情便揣摩出了几分圣意,只扬起个得体的笑,向前一步更为细致的补叙:
“此事倒也并不难办,李家虽向来势大,但富势人家也不可能人人得势,臣瞧着那整日和李侍郎嫡子打旋磨子巴结的李怀仁便是个不错的,李怀仁不过是李家亲舅的一房远亲,在京华也只分得间半旧的院子,日子原本过得很是清苦,但那李怀仁长得风流俊俏,性子还机灵讨巧,借着宗族进学的机会攀上了那侍郎嫡子李存远,李存远虽已有娇妻美妾,但私底下却还有点不敢被亲爹晓得的龙阳之癖,素日只敢借着同门会酒时假醉与小倌偷腥解点馋,上课时这一来二去的便与李怀仁搭上了眼,不光整日形影不离,还赏了当街的茶点铺子与酒坊料理,竟是比对自个儿的宠妾还要上心的讨好,宠得李怀仁这么点小崽子整日就挑幺挑六目不见睫,且其禀性愚犟,婪取财货为自得,向来做事没个足厌,借他之手去挑唆得那李存远犯下大祸想必不是个难事。而至于李侍郎这边······他虽表面清正严明,但惯来偏爱不过豆蔻的娇嫩少女,想在这起子事上做点文章绝其后倒也简单,圣上放心,东厂保管能做得滴水不漏,再说李侍郎也这把年纪了,何苦还去祸害那些尚没长开的清白闺女?圣上赐他这一番休养生息的机会,他反倒该感激才是。”
卫秀便只端着茶冥思了片刻,屈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沿,敛眸思夺了一番,便微颔了颔首,抬眼看了眼正低头恭顺待命的阮籍,下了决定。阮籍领命正欲退下,似要转身却忽的又顿住了脚步,只面有难色的欲言又止,卫秀瞧着便知他定还有事,便只挥了挥袖笑道:
“阮卿还有何事?你我君臣之间勿须拘泥,但说无妨。”
阮籍只低头似犹疑了片刻,到底还是垂袖并手行了个进谏的大礼:
“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陛下前些日既已定了这后宫选秀的时日,想必届时自会赐封妃封嫔的名牒,后宫充盈佳丽叁千,臣府中的那位不知该作何处理······”
边说着边抬头看向了闻言怔在当场的圣上,只不疾不徐的接着道:
“臣觉着原本也就是个为着泄愤的玩意儿,陛下仁慈,留了她这许久便已是恩赐了,不若便就此按着初时的计划处理干净罢,也避免夜长梦多生出变故,就安个病逝的由头,办场风光的后事,也算赏她这些时日的安分守己了。”
“不,不妥!”
几乎是话音刚落,卫秀便已下意识脱口,但又迟迟接不出后半句,便只能噎在了那儿,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间,只生出空落落的彷徨心虚,还有些欲要逃避的慌乱。
选秀的日子已经定下了,便是下月十一的立春,卫秀原本已将选秀的事抛诸脑后,栖梧院是阮籍府内单独辟出的一方院子,卫秀与阮籍的亲厚关系本就人尽皆知,因而这番走动倒也的确不打眼,本也就是土改新政举步维艰之时,与自个儿宠臣更频繁些的走动倒也是常理之中,且这真相过于耸人听闻,反倒还谁也没往别处想去。
宋清许此事对卫秀而言,初次是报复,但这后来的许多次,却又不知是为何了,藏在栖梧院的美人,便也就这么一天天的被滋养得愈发勾人,
起初她只是沉默,即便是纵情交欢到了情浓时,也只是娇娇呻吟着哼泣,但来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便也愿开口吐个一字半语,却也多是一时被要得狠了,迫不得已才半哑着声哭求几句讨饶,旁的便也是不愿多说半句的。
而临幸时也从初时的绑手绑脚又蒙眼,到渐渐的只是蒙眼了,她倒还是很乖,自己每次来时,她便只衣冠齐整的低头敛袖跪坐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任由来人伸手去解衣带,去取下挽发的素簪,鸦羽的发倾泻而下,那雪白的凝脂与乳尖一掐艳便半遮半掩,再被来人撩开,揽挽入罗帷,尽君今日欢。
卫秀一开始不愿让宋清许认出自己是因着某种古怪的自尊心作祟,只想着何必让她知道呢?她不是一心只求攀得高枝儿吗?如今可不得偿所愿?就教她晓得这人间顶好的富贵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在床上狠狠的磋磨折辱,好教她后悔自己之前的选择是多么天真愚蠢,若是让她晓得了堂堂天子居然就是之前被她耍得团团转的穷小子宿淮安,她岂不暗生得意?恐怕自己的报复落在她眼里都成了念念不忘的证据,心底还不知会怎地鄙夷偷笑呢!况且她本就巧言令色,知晓说些什么话来让自己心软,要真是又落到那般境地去,那才真是贻笑大方了······
但后来,那不愿,却渐渐的成了不敢。
卫秀原本为着不泄露身份,每每都强忍着一言不发,唯恐被她听出了几分熟悉,但她太顺从了,顺从得令自己反而腾起股暴戾的恨意来,可即便是自己偶尔因着这恨意而有些粗暴的折腾,她也依旧只静默的接受,好似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拒绝,卫秀记得起初她还会因着难堪羞耻而有些徒劳无力的挣扎抗拒,也不知何时起,她便成了如今这任人采撷的乖顺模样,偶尔被逼出的几句讨饶还都是在累极将睡时才迷迷瞪瞪吐的软话,
除此之外,她竟是一句哄人的讨好也不肯说的。
“贵人想要玉奴如何呢?”
卫秀记得自己终于忍不住在床上第一次开口问宋清许时,她是这么答的,话刚出口卫秀便后悔了,生怕被她听出端倪猜得自己是谁,但她似乎并没有听出来,只是姿态柔软而顺从的躺在身下,隔着蒙眼的红布望过来,沉默了良久才半沙着嗓子开口,被舔咬得嫣红的唇色是滴血的艳,那一瞬卫秀几乎就要以为她真能看到自己。
那夜正是十五,天上的月圆得像一只玉盘,良嫔死的那晚,月亮也这么圆。
良嫔是被毒死的,这在太后那一干人当中已经算不得是个秘密,但却没有人知道,卫秀其实也知情,卫秀不光知情,还亲眼瞧见过她喝下那有慢性毒药的羹汤。
卫秀曾与当今的皇太后也是有过一段母慈子孝的温情时光的,当今的皇太后也就是曾经的杨皇后年轻时也是京华出了名的冷美人,再加上出身豪族弘农杨氏,诗情才赋出众,更是在及笄礼上便放言此生只求一心人,宁肯招赘婿也不入皇家,但父皇却是在那场及笄礼上对杨皇后一见倾心,自此襄王梦神女,堂堂天子只如个初尝情窦的毛头小子一般放下身段穷追猛打,用尽痴情手段才终于打动美人心,为其遣散六宫封后立印,那道“生子便立为太子永不撤改”的求亲圣旨不知羡煞多少人。
但杨皇后到底一生无子,唯一的女儿还因着一场时疫早夭了,而帝王许诺的专情,亦没有做到。
先帝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初时还只是迫于子嗣才迎了新人入宫,为了不使皇后伤心,还特意挑捡的门户不高的女子,待诞下一子后便也的确如承诺般冷落在一旁未多加恩宠,只赐了良嫔便罢了,而那个杨皇后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子,便是卫秀。但很快杨皇后便顾不得嫉恨良嫔与卫秀了,先帝偏爱名门贵女,有了良嫔打头,渐渐的,便也有了更多的美人来分这独宠,龙脉子嗣也接二连叁的传来喜报,当初那遣散六宫的痴情更像是个一时风流的笑话,后宫日渐的又热闹了起来,昔日那个敢于板脸闭门拒圣恩的冷美人,也再挺不起脊梁,终于只泯然成了众花的一朵。
卫秀便是在那时候,被杨皇后选中,有了敢争皇位的助力与野心。杨皇后在之前处处针对良嫔与卫秀,只是因爱而生的妒忌,但后来选择扶持卫秀,却只是为了弘农杨氏嫡女最后的尊荣,先帝的那些个得宠的贵妃贵嫔,无一不是出生世家背景深厚的贵女,有的还诞下了皇子,自是不乏对这后位虎视眈眈的新人,杨皇后若再不抓来卫秀挡箭,仅盼着帝王那点微薄的旧情,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因“无子之过”乖乖交出凤印,因而在卫秀亲政前,自己与杨皇后这对互有所图的“母子”,倒是真真正正的同仇敌忾。
先帝一生便活在自以为是的深情里,腥风血雨的夺嫡也乱不了他的痴心,到死也没给自个儿的太子留两句至臻良言,反倒是为自己那新宠的美人留了道破格合葬的“情书”。杨皇后与卫秀终是携手笑到了最后,但赢家却只能有一个,杨皇后当初之所以选卫秀便是因着卫秀的生母良嫔出身不高好拿捏,而卫秀也没甚亲族势力的根基易于掌控,但直到新帝登基后逐渐的漏出爪牙,杨氏一族才惊觉这原以为任搓圆捏扁的羔羊居然还藏着副饿狼的嘴脸。
昔日推心置腹的亲密母子,一朝成唇亡齿寒的仇敌,而先帝给卫秀留下的不光是夺嫡时的凶险,还有这被各方世族把辖侵蚀的朝堂局势。
卫秀在以前一直唤的杨皇后“母后”,而良嫔直到死前,才听得自己亲儿喊了一声娘。良嫔的死在杨皇后初次召见时便已成了定局,只是可笑她还自以为得了靠山,还在背后数次嘲讽皇后的不能生,即便出身高贵封了皇后又如何?下不了蛋便也只得放下身段来求着自己结盟,不光要帮着自个儿争宠,还要巴巴的出钱出力捧自个儿的儿子上位,只为以后能与自己共受这太后的福泽。
良嫔这辈子也没甚大心胸,她所有钻营的心思便都用在了争宠上,为了见着皇上一面连喂自己亲儿子毒药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卫秀每每想起来都会为着她的痴昧蠢钝而发笑,可这样的一个蠢妇却居然是自己的母亲。
卫秀从不吃甜的,只因着儿时每次吃了甜汤,就会整宿整宿的腹痛欲裂,若是父皇来了,自己还能得喝点止疼的汤药,若是没来,那自己便只能缩在床脚独自一人痛苦呻吟到天亮。
那毒不致命,但却让卫秀从此视糖如砒霜。
所以后来在知道良嫔每日爱喝的血燕窝里掺有慢性毒药时,卫秀也没有告诉她。卫秀知道她迟早是要死的,只是恰好那天夜里失眠,瞧着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便鬼使神差的起身去了玉藻宫,那是良嫔前阵子从皇后娘娘那儿求来的,玉藻宫带有一池天然的暖汤,是皇后娘娘当初封后时陛下专令修建的,虽皇后向来持检并未得去住过几回,但到底是帝后痴情的见证,便是曾经颇得盛宠的柳妃都没能问皇上讨来,因而良嫔在当天下午便迫不及待的搬了进去,还洋洋得意逢人便炫耀了许久。
那天晚上整个皇宫都被月色照的很亮,卫秀连灯都不用打,叩门许久才有宫婢揉着眼来开门,卫秀只头也不回的往内殿里去,便也就在那里瞧见了她正十分痛苦的挣扎,将桌椅花瓶都推倒的程度,却没惊动一个宫婢,睡在外间的侍女瞧着自己来了吓得脸色大变,看了这惨状一眼只故作惊慌的尖叫,连滚带爬的说去寻太医来。
太医自是迟迟来不到的,卫秀便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正濒死挣扎的女人,那毒也不知是什么发作起来这般厉害,她整张脸都涨得紫红,不停的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像发癔症的狂人,脚上的鞋袜都蹬掉了,额头也不知磕在了哪里破了个大洞,血流了满脸,她那张素日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脸便被自己的指甲都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血槽,她一路朝着自己爬过来,浑身扭曲痉挛得像条蛇,血和口中不断涌出的白沫糊了一地,却在将将靠近的时候停住了,只朝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脸上的表情却反倒放松了下来,只一直那样伸着一只手,指甲都断了几只血淋淋的创口,忽的露出个笑,眼神有些涣散,却又平静,口中颤颤巍巍的吐出几个字来:
“我·····的·····儿····啊·····”
然后便整个人往旁边一偏,僵直着倒了下去,竟还睁圆着眼,只一动不动的死死盯着上方奢华的穹顶,卫秀那一刻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不难过,却又笑不出来,只手脚都麻木冰凉,也不想哭,但眼角却滚出几滴泪来,只瞧着眼前还未凉透的尸体,从喉间嘶沙的喃喃:
“娘······”